■陈思义

　　一里多长的老街保持着原汁原味，是温州的惟一

　　牛走在老街上，屙了大堆牛粪在店前，店主非但不生气还笑着说：黄金，黄金

　　湖岭是个小镇，湖岭去法国、意大利、荷兰的老华侨会说温州话（带湖岭腔的），老华侨聚居的某一条街某一个城市，叽里格啦的温州话竟成国语，而普通话反而要靠翻译了，你说奇不奇？

　　走出不少华侨的山底湖岭显然有“岭”，那“湖”呢？查《瑞安地名志》：据传昔西南面系一湖泊，湖中有小屿，故名湖屿。唐末建了一座桥，遂名湖屿桥。地名很诗意，使人想起西溪湿地、枫桥夜泊、孤屿媚中川，韵味悠远。走吧，听说这儿有一条百年老街仍不动声色地卧藏着。

　　进入老街已是午后一刻，不觉倦意袭来。镇干部小张几位带着我们走，忽见凉亭有对联：“为名忙为利忙忙里偷闲少坐坐，谋衣苦谋食苦苦中中乐多谈谈。”说得好啊说得好，众人相视一笑，倦意顿消，游兴倍添。老街上的人见我们背长枪短炮的照相机，三三五五围上来问：“老街什么时节拆呀？”“前天也拍了照片，老街旧屋有什么名堂吗？”听着听着，我不经意间放慢了脚步。

　　为何第一句话就是“拆”？我选择了一种靠拢他们的亲密方式，与他们聊，与他们扯，慢慢进入湖岭老街深处。

　　一个集镇有它形成的理由，通常与商品交易有关。老街上的人说，湖岭距瑞安（县城）、平阳、永嘉（瞿溪一带）、青田、文成都是七铺。铺，就是十里地。七铺大致在先前赶集的一天行程范围之内。之初可能就是石头与木头搭建的摊铺，甚至把山货摆在地上就是地摊。而后在漫长岁月中老街逐步形成，宅邸、祠堂、殿宇、私塾、矴步、石桥先后出现，人口集聚，取其名曰湖岭。《郑氏宗谱》载，明洪武年间（1368-1398）郑姓在此聚居，算来已有六百多年的历史了。

　　临街店铺，四扇落地店堂门。郑永昌南北货旧址，两进，有走马廊，挑梁上刻有瑞兽与花鸟，表达了祈福纳吉的企盼，对富裕安康生活的向往。墙柱上绘有戏曲人物，匠心独运，众人赞叹。周太昌布店旧址，两进，有圆洞门，墙柱、栏杆、藻井有镂空的花鸟，做工精致，雕工精细，是很有文化味的庭院。拐入小巷有三代为雕匠的民居，柱、梁、门、窗，该雕的地方都雕了。不少戏曲人物，认得出三英战吕布、借东风、空城计，都是褒扬孝悌、忠信、智慧、仁义，有伦理教化意义。历经几百年风雨的老街上，任何崭新的建筑都可能是格调上的破坏。湖岭老街的格调是一致的，一里多长的老街保持着原汁原味，是温州的惟一。

　　店面虽已不开店，只留下一点对逝去繁华的想象，我还是从中感受到，当初店铺林立市声沸腾的情景。生意人早起晚歇，精打细算，甚至有人一有空也下地种田，亦商亦农。听老者回忆，老街上有南货店、染布店、打金店、中药店、盐店、剃头店、竹椅店、秤店、棉花店，最有名的是郑裕丰南货店。而后是老宫的纸行，纸农做的土纸一早挑到纸行卖了，再到街上买布买盐买火柴。土纸也叫屏纸，是温州特产。原料为水竹，竹截段，锤裂，扎捆，在纸塘中用石灰“杀青”，也叫漂塘。用水礁捣碎，在纸槽中搅成纸浆，用纸帘捞纸，压纸，分纸、晒纸，拆纸（100张纸为“一刀”，40刀为“一条”），印上纸印，有20多道工序，与《天工开物》中的记载如出一辙。到湖岭可以看到原始的造纸法。这一带有下者碓、隔岸碓、东山角碓、下岩宫碓，都是造纸作坊。老街上有岳殿，卖的是山蕨、苦菜、苦槠豆腐、马蹄笋、夏枯草、金银花、茶叶、金针、笋干、大豆、赤豆、豌豆、番薯干、糯米、山粉面、本地鸡、野兔、牛肉、兔儿肉。很少讨价还价，卖主称好了大豆或者糯米，都会再塞给买方一大把，连说“走好，走好”。

　　曾经繁荣的老街，温暖如井水的街坊生活，长久地停留在老人的记忆之中。到这店那店，都是街坊邻居，像去串门去闲聊。顽皮的小孩当街尿尿；大姑娘在井边窃窃私语；女人宽衣喂奶；老人在一起晒太阳。天下雨了，邻居会帮你收起晾晒的东西。门忘锁了也无妨，或者索性就不锁，锁了也是做做样子。务农的街邻归来，牛走在街上，屙了大堆牛粪在店前，店主非但不生气还笑着说：黄金，黄金。一家有啥事，一传整条街。民俗的老街留下不少美好的回忆：其实，老街不拆更好。

　　老街的房子都住着人，不易腐坏，也显得有生气。难得街上还有人钉秤，从老花眼镜上方眯眼看我们。他说没徒弟了，手艺失传啦。

　　我们在老街拍了不少照片：店铺，精雕细刻的部件，瓦当、花窗、走马廊、圆洞门、柱础、蛮石墙，还有琴凳、太师椅、八仙桌，钉秤、剃头、拉车，还有浑圆粗壮的立柱，室内的清水砖，道坦中央铺的石板，非常好看的几何构图。

　　返身回湖岭新街，新街堵车。慕名而来的城里人开车过来买牛排急匆匆下车就有了车阻。牛肉能做出不少菜肴：牛排、牛百合、牛肝、牛蹄筋、牛尾巴，鲜奶牛肉、牛肉羹、牛鞭西洋参、炖牛心，冰镇牛蹄、牛排骨韭菜花。有小孩在喊：“吃块牛尾巴，心里乐开花。吃过牛骨髓，走路飞毛腿……”

　　堵车也不急，大家只是会意一笑。你下车买牛排，堵了我的车，我也顺其自然下车买牛排。谁堵了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