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一遍遍阅读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那种温暖,那种力量,就会从神秘的远处来至我的心脏,河流一样,永不停息。是什么改变了我们?是什么可以改变我们的一生?一句话,一个传奇,一种经历,还是我们的基因中已经注定的。也许我们从来都是懵懂的。而雨夜里的一盏灯火,却成了《百年孤独》中的“那个遥远的下午”,让我不停的想念。
1996年10月,我从金华回到瑞安,已是凌晨2时。离我居住的湖岭小镇,还有一个多小时车程。发往小镇的所有班车,和这个夜一起睡了。潇潇秋雨淅淅沥沥。我抱膝坐于一捆书上,望着如矢蹿起的雨丝在寂寥夜空交织晃荡,漠然等待茫茫黑夜过去。
背后是空荡荡的车站大厅,零落地站着几个预备上早车的人。顺着车站屋檐断断续续坠落的雨滴,以及隐遁在不明处的犬吠,加剧了我内心的寂寞和午夜的清冷。早先已在车上睡过,再加上背后素不相识的人群,我睡意全无,于是把耳朵挂在像钟摆一样跳动的雨声里,无所边际地想象远方的灯火、远山、远村、远处的行道树和在夜幕下沉沉睡去的飞云江涛声。虽然视线的阻隔使这些假象闪烁而缥缈,但也因了一份想象中的熟识,以及这份熟识与琐屑的日常情景的密切关联,我似从中感觉到了几十里外缠绕着家与亲情的温热。它或多或少消解了暗夜的沉重。
将近4时,我看见对面不知谁家的窗口亮起了灯光,铺了眼前水渍渍的水泥路一片晕黄。那借着水光反射过来的一抹暖色,清烟一样,浮游在夜空里。
我不知这家主人是心血来潮,还是某种在四方皆酣然入梦的氛围中独赏音乐的习惯使然,他拧响了音乐。而这旋律偏又不是舒伯特优雅缠绵的《小夜曲》之类,却是高昂跌宕,充满力度与激情的贝多芬《命运交响曲》。它的如黄河奔腾式的激越和刀劈斧斫般骤止的热烈,与这喑哑无语的夜是格格不入的。
这种史诗般壮阔而悲壮的音乐,在平静的夜晚与我这孤单的旅者不期相逢,我总觉有种天外来客的意味。但无论说些什么,它到底帮助我找到了一种打发无聊的契机。我穿过低低回旋的清冷雨声,细细倾听它恢宏的乐章。
我一直固执认为,贝多芬之于音乐,与其说是对生命的热爱,不如说是对生命本身的对抗。它是在对抗的力度中去寻找延续生命的理由的,所以当贝多芬从没顶的虚无幻境中走出来之后,到底能走多远他自身也无法把握。我们的生活总是和那个名叫马孔多的村庄一样,布满玄机,充满神秘。我不知道这个雨夜里欣赏贝多芬的朋友,是不是就是上天给我安排的天使,让这个清冷的、孤独的雨夜变得活力十足。
夜越发的凝重,黎明前夕,这场秋雨似乎应了贝多芬的召唤,也逐渐高亢。钢琴声如激越的鼓点,落在车站前的高架桥上,落在积满了水的水泥路上,落在了别人家的雨棚上,落在我的心上。我从来没有如此清醒。车站里已经没有一个人,唯有我这个孤寂的旅者。我离开了那捆从金华带回来的书,没有伞,但我似乎从未如此的兴奋和癫狂,就像逃出监狱的肖申克一样,站在那个不知名的朋友的楼下,张开双臂,合着贝多芬的旋律,迎接着浪荡的秋雨。让黑夜吞没我,让冰凉的雨浇透我。
多少年来,我始终认为,我的阅读经历中没有一本书,如《百年孤独》般伟大。也找不到任何一首歌,任何一首曲子,能够像《命运交响曲》,激越生命,荡漾心扉。天地古今皆出之怀抱,贝多芬一再说:“我只有在我自己的内心才能找到支撑。”音乐像虚悬空际的一星灯火,让贝多芬在外部景观消失了的背景中如沐阳光;又如一枚闪亮的针芒,让卑微的我在虚掷生命余生时如坐针毡。这个寂寞的雨夜,除了偶尔飞驰而过的汽车,连鸡鸣,连狗吠,也听不到。所有的喧嚣都为这个黑夜中的天籁让路。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我在想念,这个朋友,一定也和贝多芬一样,可以像西西弗斯,背负着滚下山的石头,一次次登临山巅。
虽有一缕淡淡灯光的烛照,但黎明前夕的夜仍是含糊的。我的目光无法看清楚几百米,甚或几十米之外的岗峦,我的耳朵同样无法倾听到曾经与我相濡以沫的飞云江永不宁息的涛声。沐浴着雨,沐浴着灯光,沐浴着《命运交响曲》,我分明看到了一只展开大翅掠过呼啸山林,与天空对峙的大鸟,它锋利如剪的尖喙一下一下,不停地啄去我雨夜旅途的寂寞,敲打我生命中的恐惧和虚弱。
于是,无论是我相隔几十里的停留着我的家的村庄,还是眼前阒无人迹的大街,我都能想象得到各类人在生活的各个场景谈笑风生的音容笑貌。有了这份对抗的陪伴,有了这一缕灯火的烛照,无论在多么孤独的隅角相处,我们都能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