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井
■李浙平
这天上午,陈老伯的儿子又来催他搬家。
在老庭院里住了一辈子,步入耄耋之年,却要离开,陈老伯心中有一股难以割舍的酸楚。20年来,他看着旧城在不紧不慢的改造中消遁,那些荡着清波的河变成了干燥的水泥路,牌坊没有了,亭子拆了,坐在桥廊里乘凉的风景消失了。到处是高楼,将所剩无几的老庭院挤得喘不过气来。
陈老伯刚退休那年,就听说这一带列入旧城改造的规划。他很高兴,逢人便说,可以住高楼了。然而,他的高兴劲,随着日历的翻过而渐渐消退。老伴走后,他想住高楼的梦想彻底消失了。在老庭院里,独居的他,仿佛依然有老伴的影子在眼前晃动。他一次次拒绝儿子的孝心,说,我要在这里终老。
庭院很旧了,但被陈老伯打理得非常整洁。院墙下那片种着兰菊棕竹月季夜来香的地方,是陈老伯每天晨练时特别关照的地方。他每天都要从后院的老井中,汲一桶清冽的水浇灌花草,像一位母亲呵护她的子女。在这里,他能与老邻居聊天,能静静回忆往事。自从拆迁通知下来后,几户老邻居相继搬出去了。剩下他,独自守着这片已被拆迁轰鸣声扰乱的净域。对了,老井。陈老伯打发儿子走后,独自来到老井边,望着井水中自己的倒影,流下一串老泪。
老井的井栏是青石砌的,内圆外方,井口不大。从井口朝里望,黧黑的井壁缝隙中生出一些绿草,那像圆月般的井水借着微弱的光亮着,没有一丝波纹。当水桶下去冲开那一片宁静,便散作满天星。老井的水冬暖夏凉,长年不涸。曾经有几次大旱,城里的河都见底了,而老井依然甘泉汩汩,成了周围百姓渡过大旱日子的救命水。
陈老伯坐在井沿上,听着从远处传来老屋被拆塌的响声,感到阵阵凉意从井内向他逼来。他真的要走了,要离开这口滋润他一辈子的老井了。他青筋突现的手反复抚摸着老井冰冷的青石,眼神变得混沌。
孩童时,每到冬天,他的脚就生冻疮。每当正午的阳光暖暖撒下,他的母亲就从井里汲来寒洌的水倒在木盆里,然后给他脱去袜子,将那双柔嫩的脚泡在冷水里。一开始,他会打着寒颤,但不久就会觉着全身暖洋洋。多年后,他长大成人,便再没生过冻疮。
他有了自己的儿子。那时候,家里经济拮据,没钱买电冰箱。一到夏天,他看着别人家的孩子吃着冰镇的西瓜,想到儿子那渴望的眼神。于是,便用绳子系着竹篮,将西瓜放在竹篮中,然后浸泡在老井里。当儿子放学回家,也能吃到清凉的西瓜。当儿子有了自己的孩子后,还时常会说老井浸过的西瓜才叫好吃。
家家通了自来水,大家都贪图那一个方便,老井被人们冷落了。有一天,老伴对他说,自来水煮得的饭不香。于是,他每天又开始从老井里汲水淘米做饭。饭很香,一家人吃得很和睦。
退休后,他无所事事。儿子常说,喝茶能祛血脂,预防中风。于是,他喜欢上喝茶。有一天,他看到一本书介绍泡茶的泉水时,发现书上记载着圣寿禅寺的一口老泉。他便跑去向寺中僧人打听泉水的所在,回话不甚清楚。他想何必舍近求远呢。从此,老井的水沏上了他的香茗。
这口老井呀,留给陈老伯太多回忆了,他舍不得它。他艰难地蹲下身子,用手指在青石上寻着凿痕,一点一划写着。那凿痕的字迹分明是“咸丰十一年陈氏宗祠凿井以利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