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算账

    ■张秀玲

    我的父亲不善言辞，加上忙于生计，对于子女们，一直很少有话语情感上交集。在众多子女中，他对我比较偏爱，但跟我交流也不多，倒是交锋不少。

    父亲偏爱我，是有原因的。他从事做小买卖，又目不识丁，急需一位懂算账的人帮忙。据说，我还没上学，就识得几个字，也会简单算账，所以后来尽管亲朋好友劝说他，别让女孩子读书早点干活养家糊口，但父亲力排众议，一直顺我上到大学毕业。

    父亲跟我的交锋大多源于算账。

    最初时候，父亲做的是小买卖，算账难度不大，大姐也可以算的，但不知什么原因，他就认定了我。有一次，大概客户急着算账，而我上学去了，就让大姐先算，结算结果恰是88.8元，父亲武断骂姐姐算错了，说没有这么巧合的数字。等我回家重算，也是这个结果，这下他才不言语。

    算账几乎天天有的，时间一长，我厌烦了。每次油灯初上，父亲就拿着几张纸过来让我算账，于是我嘟着嘴，说话也横冲直撞，父亲似乎怕我发脾气，低声下气的。有一次，终于因为两人意见相左起了冲突。愤怒之下，我把账本扔掉，父亲也生气地把巴掌送过来，但最终没有打我，只是涨红了脸说，“我不识字，讨别人气，我给你读书，就是让你帮忙，哪知还受你气，你不要给我读书了。”而我性子也是刚烈的，竟然撕掉自己的书本，扔到窗外。

    插曲终归是插曲，枯燥的算账依然继续。日复一日的算账让我感觉是种额外负担，竟产生逃离想法。阴差阳错，在我刚谈恋爱时，父亲反对时给出了“太远了，你走了，谁来算账”这样理由。父亲啊，就是这句话点拨了我，让我顿时意识到，只有远嫁才躲避算账。赌气之余，自然我行我素。父亲，如果当时，你语重心长跟我说婚姻现实因素，循循善诱，说不定我就不会草率误嫁他乡了。

    家里姐妹说，父亲很固执，却对我言听计从。但凡家里大事，只有我出面，他才会听取。其实，说到底，目不识丁的父亲，不是偏爱我，而是敬畏知识，迷信读书人，想当然以为读书好的人，做事就会做对。他一辈子，也常以此为自豪。当年小妹高考超过重点线60分，揭榜那段时间，正值酷暑，每晚村民都聚集在桥头乘凉，爸爸每晚必去，而且每次都会炫耀一番。子女读书方面的出息，对他来说就是极大的荣耀。

    有人说，一个人成熟，是世界观崩坏又重建的过程。当我年近中年，父亲原有的固执暴躁形象被我逐渐颠覆而重新解读。每次父亲在家发火，妈妈借机骂他“布帐底英雄”（瑞安方言：只在家里逞强，在外软弱）。父亲早年做着小买卖，又不识字，常常被人欺负。但父亲吞声忍气，从不跟人吵架，时常说吃亏就吃亏吧。现在我慢慢明白，父亲个子瘦小，又不善言辞，不能在行为和言辞上战胜别人，他知道自己弱势，便选择了回避，所以父亲是聪明的，懂得明哲保身。或许就是他的这个特点，反而赢得别人信任。当他的行业开始做大了，经常出差宁波上海一带。一个操一口瑞安普通话的人，能到那些地方跟拆船厂的领导打交道，拿到货源，他们看中的就是父亲的厚道忠实。

    这样性格，或许跟他不寻常的经历有关。当年的父亲吃过很多苦，早年是兑糖客，跟随村人远走福建，在遥远他乡被误抓，失联大半年。释放回来，是一个下雪天，父亲面黄肌瘦，他撩起衣服给妈妈看，被鞭打的伤痕道道犹在，10来岁的我在窗外看得真真切切。后来一直辗转温州一带做小生意，似乎涉及不正当买卖，父亲又被抓进去几回，出来时也带了一身伤痕。

    我一直猜想，如果父亲识字，或许他被误抓时能为自己澄清；如果不是因为他不识字装聋作哑，激发了他人同情心，也许会被关押得更久。其中缘由，父亲没说，我也没问，但父亲如此器重读书人，如此愿意吃亏，跟他的经历不能不说没有关系。

    现在的父亲，性格早已没有过去那样暴躁，对孙辈宠爱有加，在孩子们眼里竟是好外公好爷爷。每到周末，便打电话叫我们回来吃饭。因为我们常借口孩子来不及完成作业，有时去了匆匆回来，为此他提早给孩子偷偷打电话，叫他们早点完成作业，这样孩子可以名正言顺待得久点。

    智利诗人聂鲁达写道：“华美的叶片落尽，生命的脉络才会渐渐清晰。”到古稀之年，父亲优良品质日益凸显。父亲很知足，我们送的东西从不嫌弃，补品及时吃了，衣服也马上穿了。他不打牌闲散，依然继续自己的老本行。想不到这个年纪，他能用普通话交流，他的记忆特别好，人家的账目记在纸上，父亲的账目刻录在大脑里。

    人到一定年龄，当裹挟自己的阅历去解读一个人时，便有了更多的认可。谁是我眼里最可爱的人，我的父亲当之无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