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闻禅音云万里，再听教诲梦三更

    邹梦禅在甘肃山丹（下）

    ■林晓

    邹梦禅先生是老一辈著名书法篆刻家，师从章太炎、马叙伦等名家，学识渊博，年轻时就取得很高成就，25岁受聘于上海中华书局任《辞海》编辑之一，《辞海》书名就是他题写的。

    享誉海内外书坛的金石大家在大西北河西走廊的山丹县度过了他一生中重要的20年。如今， “亦师亦友”的山丹人还记着他。

    每年一次评审会

    1976年年底的一天，生产队里开大会，说是对本生产队的“五类分子”进行评审。位奇公社（现为位奇乡）汪庄大队总共有3位“五类分子”。

    除邹梦禅外，其他两人是地主和富农。被大家称为“老邹爷”的邹梦禅是啥分子呢？李发茂说自己至今仍不知道，反正都称为“五类分子”。评审会非常严格，每年都要评审一次。

    当日晚上，生产队的民兵都背着枪，用绳子把“五类分子”捆了起来，押到评审会场，有贫下中农极积分子带头喊口号，如“打倒地主分子某某某”等口号，那阵势着实吓人。

    口号过后，就由“五类分子”向贫下中农交待这一年来的改造情况。同时，要求贫下中农“有冤的诉冤，有仇的诉仇”。李发茂说，现在回忆起来，那阵势仍让人害怕。

    生产队长派李发茂和一名民兵去押邹梦禅。同去的民兵背着一把半自动步枪，拿着一条麻绳。邹梦禅见状后，矮小的身体微微有些颤抖。李发茂赶紧说：“老邹爷，有我呢！你不用怕！”

    那民兵说得捆上，李发茂提议说，他都这么老了，跑不了，不用捆。对方怕被队长看到要挨批,李发茂就把责任都揽到自己的身上，“要是被队长骂了，你就说是我没捆。说实在话，我是知识青年，就是什么地方做错了，贫下中农也不会怎么处置我的。”

    邹梦禅第一个被评审。由于他平时对人谦和，人缘特别好，大多数贫下中农对他的“改造”还是满意的，没过多刁难他，评审很快过关了。

    但是，也有个别贫下中农积极分子为了表现对阶级敌人的仇恨，不免要骂几句。有一个老太太冲上来一边骂一边脱了鞋，要打邹老，被李发茂赶忙劝住了。

    评审会结束后，还是由李发茂和那位民兵把老人家送回家。李发茂回宿舍后，夜已经深了，他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

    “我想，这样的评审每年都有一次。不知他已经经过了多少次？又是怎么挺过来的？”

    讲授知识“影响人的一生”

    第二天早上，邹梦禅还是和往常一样，挑着担子去拾粪。

    这天，他没来学校看报。到了晚上，李发茂又把报纸给他送过去，两人又亲热地聊了起来。

    晚上，邹梦禅讲起了自己在南方的事。他说自己原先是教书的，并顺手拿过来一本《辞海》，指着封面上的“辞海”两个字，说“这两个字就是我写的”。

    接着拿出了一本很旧的笔记本，笔记本里夹着很多照片。他指着照片里的人，一个一个地介绍，说自己认识茅盾、郭沫若等人。

    李发茂问：“那您怎么不去找他们帮忙呢？不要再在这里了。”

    邹梦禅意味深长地说：“不能找啊，你还小，有好多事你还不懂……”就这样，他们俩一直聊到了天亮。

    随着时间的推移，两人交往更紧密了。

    1977年，国家恢复高考。邹梦禅鼓励李发茂去参加高考。

    李发茂说：“我啥都不会，肯定考不上。”邹梦禅说：“离考试还有一个多月，我帮你复习，你去试着考一下。”

    就这样，邹梦禅帮李发茂复习了一个多月。但终究因为李发茂的课本基础差，数、理、化三门功课太差，没考上。

    “虽然没考上，我深深地感受到老人家对我的用心。在我和他交往的3年里，老邹爷给我讲天文、地理、历史、书法，甚至人品和德行等做人的道理，这对我后来的发展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影响我一生。”李发茂说。

    “平反”后天天去锻炼身体

    1978年12月的一天下午，邹梦禅专门来到知青点找李发茂。他说，到吃饭时去他屋里。李发茂问什么事，邹梦禅一脸神秘：“来了再说。”

    到点，李发茂准时去了。老人家正在忙着做饭，居然还有点羊肉。

    “有肉吃，一定是有喜事吧？”

    “今天，我特意买了半斤羊肉，做个羊肉面条饭吃。”他说，“我的问题平反了，明天就走，和你吃个饭就算是告别吧。”

    李发茂问去哪里？邹梦禅说，自己儿子和女儿都在县城里，以后要是进城了，就找他。“虽然我们分开了，但离得不远，还可以常见面的。”

    三年来，邹梦禅一直在这里“改造”。一听说要走，李发茂又有些舍不得。

    到了第二天早上，李发茂找队长要了一辆牛拉架子车，“他没啥多的东西，就一个竹条编的箱子和一床被褥。我把老邹爷送到了县城——他儿子邹必达的住所。”

    1979年3月，李发茂被县知青招工办正试招工，分配到了县工商行政管理局上班。当时，县工商行政管理局成立不久，李发茂就住在单位里。这样他和邹梦禅见面的机会又多了起来。

    “老邹爷每天早上要去南湖公园锻炼，正好路过我们单位。每回经过我单位，他都要看看我写的毛笔字，顺便聊聊天。”

    七年后再次会面

    不久后的一天，邹梦禅告诉李发茂，“后天就要回浙江老家了，你找点宣纸，我给你写点字留下，算作留念。”第二天，李发茂找遍了大街小巷，却买不到宣纸。

    没宣纸，字也没写成。李发茂问他还回来不？邹梦禅说还来的。李发茂就说，等下次来了再写吧。

    转眼到了1986年的夏天，邹梦禅突然出现在李发茂面前，他又回来了。柱着一根拐棍，看上去很精神。“我高兴地把他抱了起来，我说还以为您不再来了呢！”

    邹梦禅说，这次来也匆忙，不久就要回去的。邹梦禅还问李发茂是不是在写毛笔字？

    “你走后我一直在写。”李发茂开玩笑地说，“都快赶上你了。”

    这时，李发茂就把他写在报纸上的字拿给老人家看，满以为邹梦禅会表杨一下。谁知，邹梦禅不但没表杨，反而说：“我看你进步不大，还要苦练啊！”

    重逢的时间过得很快，两人聊了一个下午。

    邹梦禅临走时，递给李发茂一张名片，又说：“我给你写上一幅字，明天来取。”并叮嘱他一定要把毛笔字练下去。

    第二天下午，李发茂如约到他女儿家看他。当时，看他正忙着给人写字，之后，他拿出了已写好的字给李发茂，两人聊了许久，显得很“依依不舍”。没过几天，邹老就回到了浙江老家。

    一朝离别成永别

    邹梦禅在“平反”不久，曾作诗一首颂扬盛世，抒发他重登书坛的欣喜之情。诗云：“兰亭绕幽香，右军飨祠堂。鹅池存绝迹，遗碑耀古乡。俯仰感古今，曲水戏流斛。胜事话雅集，悠哉荡吾肠。”

    1986年，邹梦禅离开山丹县不久，就传来了他去世的消息。

    “谁知这一离别成了永别。听说回去之后不久，老邹爷就去世了。我答应他，要给他写在大西北和我相处的故事，这可说是我一生的遗憾。我怎么也想不到，他会这么快去世的。”

    老邹爷给李发茂写的是唐代诗人杜甫的《旅夜书怀》：“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我现在想，这首诗是老邹爷特意写给我的吧！我和他老人家，虽说只有短短3年时间的相处，但那种在特殊环境下结成的情谊，是任何人也无法超越的。”今年57岁的李发茂，也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年岁越大，对往事越加怀念。如今，他再次提笔，为老邹爷写了一幅对联，“欲闻禅音云万里，再听教诲梦三更”，以表怀念之情。

    [邹梦禅简介]

    邹梦禅（1905年—1986年），原名敬栻、敬式，字悼堪，号今适，又号大斋、缾庐，别署迟翁。

    早年在瑞安中学就读。曾任《辞海》编辑、中国书法家协会浙江分会名誉理事、西泠书画院特聘书法家、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其书法作品浑厚饱满，达到内在美与外在美高度融合的境界，作品数十次在北京及日本、波兰等国展出。

    出版的书刻著作有《吕氏春秋集解》、《梦禅治印集》（两卷）、《邹梦禅印存》、《四大家诗词小楷》等。

    本报《天下瑞安人》曾以“西泠耆宿，书印大家  邹梦禅：人生从容淡定，爱乡情切意浓”为题予以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