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蔑称”“相”“昵称”

    高则诚妙用温州俗语“厮”字

    ■徐宏图

    高则诚不仅是戏曲大师，同时也是语言巨匠。明魏良辅《曲律》赞其《琵琶记》“词意高古，音韵精绝……字字句句，须要透彻唱理，方为国工”。徐渭《南词叙录》称其“用清丽之词，一洗作者之陋，于是村坊小伎，进与古法部相参，卓乎不可及矣”。诚然，凡读过《琵琶记》的人无不为高则诚“琢句之工，使事之美”赞叹不已。即使是顺手拈来，亦无不是神来之笔。试看他对温州俗语“厮”字的妙用，便可窥其一斑。

    “厮”字在温州方言中，一般只有两种用法：一是作为轻蔑他人的一种称谓，相当口语中的“家伙”或“小子”，如“那厮”、“这厮”、“讲什么厮”等；二是作“相”字用，如“厮守”、“厮称”等。可高则诚对这个“厮”字情有独钟，在他的笔下，仅《琵琶记》就一口气用了几十个“厮”字，分别用入念白与唱词中，天然贴切，了无扭造之痕。其中还创造了一种“昵称”的用法。其中用作“蔑称”的有以下两例：

    “那厮”，那家伙。

    第二十一出：（净白）“告相公，院子灭了香烬。”（生白）“拿那厮来背起打十三。”

    蔡伯喈入赘牛相府，不忘发妻，于夜深人静之时，弹琴诉怨，命两个学童与“院子”分别为他把扇、烧香与看管文书。结果“院子”没有把香炉看好，灭了火，于是命学童将“院子”打了一顿。此处的“那厮”是指院子。

    “这厮”，这家伙。

    第二十一出：（净丑介白）“告相公，院子来偷文书。”（生白）“这厮真个不中，你看，灭了香烬，坏了扇。”

    “院子”被罚之后，改为把扇，结果不小心又把扇给烧坏了，接着又偷了文书，于是遭到蔡伯喈一顿更加严厉的批评。可见此处的“这厮”也是指“院子”。

    用作“相”字的有以下几例：

    “厮守”，相守。

    第二出（生唱）“夫妻长厮守，父母愿长久。”

    这是蔡伯喈入京赴考前为双亲祝寿时唱的，前两句为“但愿岁岁年年人长在，父母共夫妻相劝酬”。

    “厮称”，相称。

    第十六出：（丑白）“我做都官管百姓，另是一般行径。破靴破笠破衣裳，打扮须要厮称。”

    赵五娘请粮时，里正叹穷，说自己穿破衣破鞋，打份很相称。

    “厮像”，相像。

    第三十三出：（净丑白）“是有个婆娘来，背着一个琵琶，倒和你家姐姐厮像。”

    赵五娘到京寻夫，两个无赖望见赵五娘背着琵琶过来，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这样描述。

    “厮挺”，相敌对。

    第十三出：(外唱)“他原来要奏丹墀，敢和我厮挺相持。读书辈，没道理，不思量违背圣旨，只教他辞婚辞官俱未得。”

    牛太师得知蔡伯喈不愿入赘做他的女婿，因而说了这段话，认为这样做简直是与他相敌对。

    “厮论”，相讨。

    第三出：(丑白)“院公，没奈何，咱每三个在这里，厮论做个秋千架，一人打，两人抬。”

    牛相府中的“院子”、姥姥、惜春三个奴才与侍婢贪玩，在院子里相讨商量做秋千架来玩耍。

    “厮妆骗”，相欺骗。

    第二十一出：(末白)“告相公，两个学童厮妆骗”。

    蔡伯喈弹琴诉怨，命“院子”与两个学童分别为他把扇、看管文书与烧香。两个学童联手欺侮“院子”，致使院子把扇烧坏扇，烧香灭了香烬，受到伯喈惩罚。他不服，乃向伯喈告发。

    “厮放”，相放。

    第二十三出：（生唱）“思量，那日离故乡，记临歧送别多惆怅，携手共那人不厮放。”

    蔡伯喈思乡，回忆与赵五娘分别的情景：五娘牵着他的手说：“妾的衷肠事，万万千，说来又怕添萦绊。六十日夫妻恩情断，八十岁父母如何展？如何不怨？要解愁烦，须是寄个音书回转。”他牵着五娘的手说：“公公可怜，俺的爹娘，望你周全。此身还贵显，自当效衔环。”两人手牵着手，相互难分难舍。

    “厮赶”，相赶。

    第三十七出：（末唱）“只见黄叶飘飘把坟头复，厮赶的皆孤兔。”

    张太公受赵五娘之托去蔡伯喈爹娘坟头祭扫，只见一群孤兔在坟头相互追逐的荒凉之状。

    “厮害”，相迫害。

    第三十七出：（末唱）“原来他也是无奈，恁地好似鬼使神差。这是三不从把他厮害。三不孝亦非其罪。这只是他爹娘福薄运乖，人生里都是命排。”

    张太公扫墓遇见伯喈派来的送信人，开始时非常气愤，骂伯喈三不孝。听了信使诉说“他要辞官，官里不从；辞婚，牛丞相不肯。如今好生要归，又不可得”之后，才知道原来是出于无奈，于是唱出这段同情蔡伯喈的话。

    用作“昵称”的有“厮儿”，男孩。

    第三出：(末白)“多应是相门相种，可惜不做个厮儿。”

    牛相府一位院子赞叹牛太师家“势压中朝，富倾上苑”，牛小姐性情贤德，仪容娇媚，一切都好，只可惜了没生一个男孩。厮儿也作“小厮”，《白兔记》第七出（旦白）“夜来生下一个小厮”可证。王季思注本《西厢记》第一折也有“一个小厮儿，做欢郎”云，王注“元人称男孩曰厮儿”等语。旧时重男轻女，厮儿便成为男孩的昵称。

    中国的古汉语，字字有来历。上述一个“厮”字的本义是对人的“蔑称”，何以会转为用作“相”字，而在高则诚笔下又派生出如此众多鲜活的词儿呢？溯其源，《韵会》：“厮与廝通，相支切。”《广韵》：“息移切。”而“相”字，《广韵》：“息良切。”《鹤林玉露》卷十五云：“白乐天诗：为问长安月，谁教不相离。相字下自注云：息移切。乃知今俗作厮字非也。”根据这些辨正，却反而证实：“相”与“厮”在唐代已受北人读音的影响而含混着用。到了宋代更普遍，陆游《老学庵笔记》卷十就举例说：“俗谓南人入京师，效北语。过相蓝，辄读其榜曰：大厮国寺。传以为笑。”从此，以误成习，即当时的词家也都沿用不疑，如欧阳修【渔家傲】词：“谁厮惹，千条万缕萦心下。”辛弃疾【夜游宫】词：“几个相知可喜，才厮见说山说水。”元明沿用之，所以元明戏曲、小说里很多以“厮”作“相”运用着。如《董西厢》卷四：“厮觑者总无言，未饮心先醉。”“厮觑”即“相见”。《牡丹亭》第十四出：“小小行乐，撚青梅闲厮调。”“厮调”即“相嬉戏”。不一而足。

    可见，高则诚之所以在语言上取得如此巨大成就，与他具有深邃的文字功底与广博的文学修养密不可分。诚如吕天成《曲品》品评《琵琶记》时所说：其“功同仓颉之造字”，“才如后夔之典音”，“可师，可法，而不可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