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人”兄弟

    ■金春妙

    他没有姓名，因个子高，有人喊他“长人”，又因长得黑，有人叫他“黑人”。

    事实上，他真的很黑，他的黑是灰尘扑面的黑，是日晒雨淋的黑。他在市场上没有家。尽管这个市场所有店主都没有家，他们只是居住在此地“挖金”，挣了钱有人离开，有人带来另一批亲戚继续留下来“挖金”，但不管怎样，大家都有租了房子，接了孩子老婆，过起了烟火气十足的日子。而“黑人”连个居住地都没有。

    “黑人”长得粗壮结实，脸上沟壑纵横，仿佛历经沧桑的庄稼老汉。其实，他30岁不到。

    最感染人的是他的勤快，无论谁家卸货，他总赶上一步搭把手，遇见心情不错的店主，会给他一根烟抽；倘若遇上打牌输了的店主，会瞪他一眼：去，离我远点！晦气！

    他刻意讨好的笑脸僵在半空，那张嘴开也不是，闭也不是。他悻悻地回到自己的破板车上，盘腿斜靠在那辆脏得辨不出颜色的破棉絮上，眼神茫然地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

    大多时候，他是沉默着的。这辆板车既是他流动的家，也是干活的伙计。他与它厮守着每个黑沉沉的夜晚，又与它战斗着每个热气腾腾的白天。

    夏天还好说，冬天总是很难熬。他蜷缩在破板车上瑟瑟发抖。好几次夜里被冻醒，不停地绕着板车搓手跺脚。但他是如此渴望冬天，冬天他的活儿比平时多好几倍，挣的钱是夏天的10倍。

    那年冬天，父亲搬家，雇了“黑人”，一屋子家什需运到另一幢房子里，包干100元，他愉快地应承下来。他一趟趟把锅碗瓢盆端下楼，装满一车后，拉起板车健步如飞，力大无穷。

    搬完家已近中午，“黑人”接了钱正要离开，父亲说：留下来吃个饭吧。

    这……他迟疑地看着母亲，担心女主人嫌他脏。

    母亲热情地说：留下来吃饭吧，没什么好东西，只是添双筷子而已。

    他不再拒绝，来到水龙头旁，不断地用手捧水洗脸，脸颊汩汩流淌的不知是汗滴还是泪水。

    桌子是四方桌，我们四人本应各占一方，然“黑人”扭扭捏捏，只拘束在桌角。我不敢与他对视，怕一不小心看到谦卑的眼神。

    那天母亲破天荒地用盛面条的大海碗给我们盛饭，正当我不解时，父亲用眼神制止了我。

    他吃得很快，大口大口扒饭，在父亲一再提醒下才夹了一点点青菜，对于鱼肉一筷子都没动。

    他一口气扒完三碗饭才歇下来，不好意思地咧嘴笑笑。

    “好久没吃这么饱了，这是我从家里出来后第一次吃饱饭。”

    啊，怎么会？这个时代还有人填不饱肚子？

    “为省钱，每天只吃两顿，早晚各一个馒头。”他嘿嘿地笑，露出发黄的牙齿。

    “等攒够一万元，我就回家造房子。别看一万元在你们这里不算什么，在我们老家可以造3间房子，到时候我那两个儿子就不愁娶不到媳妇了……”

    他的脸上闪着光，灿烂得如花儿绽放。

    过不多久，他从市场消失了，有的说半夜被争生意的搬运工狠揍了一顿赶出了市场，有的说他攒够钱回家造房子去了……

    我更希望是后者。

    后来，我在意大利佛罗伦萨站台上等火车，帮我扛行李的华人兄弟说：等我攒够了钱，就回国造房子。

    我的心颤了一下，这话与当年“黑人”兄弟的话如出一辙，只不过眼前的华人兄弟更辛苦，每天打黑工18小时。

    如今，不知道他攒够钱回国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