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滴与藤蔓

    ■林娇蓉

    不知什么时候起，我的楼上——七楼，搬来了一位新邻居。她是一位六七十岁的独居阿婆，调皮又可爱。

    初识阿婆，算是欢喜冤家，不见其人，先闻其声。一个夏夜，“滴答”声像“夺命歌声”从天而降，完全打乱了我的生物钟。好不容易挨到天亮，一看，原来是七楼。印象里，七楼是不住人的，奇怪了！“咚咚咚”敲门许久，不见有人来开门。听声，水滴越演越烈。我决定来个守株待兔。半小时后，才依稀听到屋内有人走动。再使劲敲门，门轻轻打开——一位白发的阿婆睡眼朦胧地倚在门内。这么调皮！什么时候住过来的天山童姥？我说明来意，她一口承认并表示下不为例。农历六月六那天，我正翻箱倒柜，一一铺开冬装暴晒，又听见这调皮的水滴，忙不迭地敲落雨棚，我的冬装难逃厄运。我灵机一动，跑到三楼，关了她家的水阀。一会儿，阿婆气喘吁吁地来回跑，额头直冒汗珠，边跑边念叨：不知道是哪个“佬儿”关的阀门。我心里一阵窃喜。

    阿婆吃素，却喜欢在腊月晒制酱油肉。当黄油油的卤汁再一次滴到我晾晒在外边的冬被上时，我忍无可忍，一个健步跑到七楼，阿婆慌里慌张地企图藏起证据。我说：“别藏了，是你的酱油肉！”“我儿子们要吃酱油肉，我多晒些，他们就会多来我这坐坐。”她唯唯诺诺地小声说话，像做错事的孩子，等待着我发落。我像泄了气的皮球，瘫软下来。忽然，我眼前一亮：绿萝、白掌、鸢尾花、长寿花、栀子花、牵牛花、常青藤……爬满阳台、卧室、客厅，我找到了水滴的源头，原来开满了鲜花。 满屋子的绿植，被她侍弄得妥妥贴贴。养花的人，心里都藏着柔软的云团，像手里长出的白掌花。我瞬间喜欢上眼前这位花农。花农随手就送了我几盆白掌。

    白掌盛开在屋里，开得越旺，与阿婆的走动也越勤。更多的时候，她教会我如何养花，花养得越旺，人的精神越抖擞。我谨记阿婆的教诲。疑惑，都在与阿婆无数次走动中揭开层层真相。原来，阿婆是近郊的拆迁户，有四个儿子。家里老屋拆了后，她分到一套老人屋，阿婆见不得三天两头走掉一个老人的场景，只得暂居七楼。这七楼，是阿婆其中一个儿子的闲置房。四子许诺老娘在每个儿子家住一年，也就是说，这年，她成了我为期一年的邻居。阿婆除了养花，还养画眉和小金鱼，小小的鸟笼，精致的鱼缸，它们住着不会说话的活物，有了活物，便有了生机。阿婆偶有外出留宿，她的鱼、鸟和花草，都拜托我侍弄。我身肩重任，全力以赴，没有一次让她失望过。而她，是资深的花农，对我这个菜鸟也是一衣带水，毫无保留地传授。

    与阿婆的交往，绝非仅局限在花草上。她会让我帮她穿针、网上挂号、染头发……一次，阿婆神秘兮兮地告诉我她拿到了拆迁款。整整69万元。她撩起外衣衣角，小心翼翼翻出一个口袋，四平八稳的口袋里，藏着一张银行卡，被她用针缝在了内兜里。“阿婆，怎么会给我看这些，我可是外人。”我问。她说：“不碍事，你是靠得住的人。”当晚，我辗转反侧，眼前不断浮现阿婆对我展示卡的一幕。那个藏卡的衣服内兜，除她家人外，我是唯一知道秘密的外人；或许，除我外，连她的家人都不会知道。我还是觉得有些不妥，我不应该成为阿婆的“内兜”。我开始疏远阿婆。她于我，似乎有一种敬而远之的距离了。

    阿婆却“滴滴答答”浇花个不停，像是要引起我的注意。某日，我蓦然发现阳台上一枝藤蔓伸了过来。没错，这就是阿婆的牵牛花。我曾无数次想剪掉她，最终都下不去手。这藤蔓也调皮得很，先是缠绕住窗罩，藤条像男人的手，死死抓住铁架子，铿锵有力。接着，藤条慢慢地抽枝发芽，直至一道浓密的绿痕昭示着它显赫的地位。最后伸过来的藤蔓越来越多，该开花的开花，结果的结果，一副鸠占鹊巢的霸道，定格成一幅油画。

    我不愿意破坏它。但还是有那么一天，她摁响了我的门铃，告诉我她住在七楼的期限到了，要搬到另一个儿子家里去住了。阿婆让我照顾她的绿植。似乎，我是唯一值得她信任的人。她恋恋不舍地把花草一盆盆搬到我的阳台上，并嘱咐我什么花该怎么养护。当她把最后一盆绿植递到我手里的时候，她神情凝重，像在交接一件重要的大事。惭愧的是，曾经有两年，迫于生活的压力，我离开过家乡，到外地谋生，没能委以重任。当我再次回到我小小的蜗居时，我阳台的绿植，都枯萎成秋天的悲凉。待我重新嫁接花草，迎接生命中的绿意盎然时，却传来阿婆离世的消息。

    水滴戛然而止……

    无数次，水滴像音乐似的瓦解、消释我一天的疲劳和混沌；藤蔓像玻璃窗户上的毛毛虫，爬行在我荒芜而苍白的岁月。我知道，那个与我毫无瓜葛的老人，终究没能熬过花草；而此生，都会有一种声音在我心头萦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