肴配今昔
■林祝兴
在单位食堂用餐,只要有白切肉,我总是忍不住点一份解馋。一次,一位同桌吃饭的同事也发现了这一“规律”,说,你吃肉似乎吃不厌。我说,是的,这可能与小时候想吃肉而吃不够有关。虽然该同事小我十来岁,是个“70后”,但提及小时候缺肉吃,也深有同感,说自己小时候也很难吃到肉,即使某天吃饭餐桌上有肉,父母也总是告诫:“配细!配细!”
说起“配细”,我的话题就多了。该词来源于另一个方言词“肴配”。“肴配”意为下饭的菜肴,简称“配”。“配细”是指以尽可能少的菜肴吃下一顿饭。四十多年前的农村,肴配是每个家庭颇重的经济负担,“配细”是一家老小吃饭时的“行为规范”,有的老人更是以身作则。在此插说两个与“配细”有关的小故事,都是小时候听来的。第一个故事:本村一位陈姓老人,一个螺蛳能“配”两顿饭。中饭专吮螺蛳汤,两碗饭落肚,螺蛳还完好无损;晚饭继续吮螺蛳汤,待第二碗饭全部下肚,才吸出螺蛳肉吃掉。第二个故事是叔祖父的一位山区朋友说的,他们村有些人家,以炒石子下饭。做法是:在溪滩上筛选豌豆大小的石子,洗净,用菜籽油、食盐在锅里炒,让其沾上油盐,下饭就靠抿石子表面的油盐。而抿过的石子,洗净,可以继续炒油盐,继续充当肴配,重复利用。
我家的情况还没有如此“极端”,但现在回想起来,感觉我的少年时代大部分时间处于“口淡”状态,或者借用鲁智深的“口中淡出鸟来”更合适。记得一年到头大部分肴配是蔬菜。蔬菜以自家种植为主,购买为辅。每年清明前后,祖父和父亲在自留地里种下豇豆、茄子,在屋前屋后种下丝瓜、蒲瓜。进入夏季,下饭基本上就靠这些。此后又换种甘蓝、芥菜、雪里蕻等,等着成熟,等着上桌。彼时正是我长身体的时候,长时间未沾荤腥,吃肉的渴望常常挥之不去。在无肉可吃的情况下,又觉得咸菜比新鲜蔬菜好吃,容易下饭。
咸菜也是自家腌制的。家里有两只直径六七十厘米、高度超过一米的“菜咸桶”,芥菜和雪里蕻成熟时节就派上用场了。先将收割的新鲜蔬菜在道坦晾晒,使之变软,然后放在桶里“踏菜咸”。“踏菜咸”挺简单:摆一层菜,撒上适量盐,依此层层叠加,结合双脚踩踏,尽量使之密实;直至满桶,压上木板和大块石。过些时日,块石渐渐下陷,桶里臭味四溢,咸菜就可以食用了。
母亲的习惯,咸菜都是蒸了吃:洗净切细,盛在八角碗里,煮饭时搁锅里蒸熟,端上桌,最后淋上一调羹菜籽油。尽管是咸菜,大人仍不忘教导孩子们要“配细”。记得祖母曾教我和弟弟“配细”的技巧:夹一口番薯丝饭,咀嚼后尽量往后挪,再夹一点咸菜,置于舌尖,让舌尖感受到咸味,这样就能以最少的菜把饭“送”下去。但我总是学不好,咸菜一入嘴里,就与饭混嚼了。
那时候猪肉才六角多一斤,但是,一年到头,除了过年和赴喜宴,难得吃上几回肉。等到某天总算有肉吃了,母亲也仅买回七八两猪肉,割下肥肉熬猪油,精肉切成小块,煮饭时搁锅里蒸熟,一大家子,孩子们一顿饭只能分到一块橡皮擦大小的肉。下饭主要靠吮肉汤,偶尔咬下一点点。饭吃完,才把肉一口吃掉。吮肉汤也有窍门,把肉块嚼个半烂,能吸入更多肉汤,吮起来入味一些。
除了猪肉,偶尔也能吃到海鲜。鲚鱼是来自家门口的海鲜,每年夏初飞云江鲚鱼旺发时节,有人在本村江面上张网捕捞,可以就近买到新鲜的。我家也能吃上几回,味道确实鲜美,但与吃肉一样,同样是吃不够。可惜现在的飞云江已无鲚鱼旺发了。至于其他海鲜,因那时缺乏保鲜措施,村子不靠海,距离集市远,最主要是缺钱,平时很难吃到新鲜的。母亲偶尔会从进村叫卖的行贩担子上买一些咸带鱼、虾皮、干虾蛄、小鱼干等,这已是平常日子里难得的享受。
与“配细”相对的是“配粗”。“配粗”是指吃饭时夹菜偏多,不顾及家人,只图自己吃个爽。该词一般用于长辈批评孩子,比如:“恁配粗!恁配粗!”极少有长辈鼓励孩子“配粗”的,但也有例外:村里有一位叫阿忠的男子,每年飞云江鲚鱼旺发时节,与朋友合作在江里捕鱼。一天,鲚鱼售卖剩余较多,留给自家做肴配,夫妻俩与独生女,一家三口在阶沿头吃晚饭,阿忠不停地劝小丫头:“娒啊,配粗嘞!配粗嘞!”被邻居听到,在村里传为“佳话”。
那时的农民,可能做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鱼肉会成为家常便饭。
变化始于农民从土地束缚中解放出来。村里先是有少数人外出经商,掘得第一桶金;然后是亲戚带亲戚、朋友带朋友出去闯荡。少数能人办了企业,当了老板。在村里凭劳力干活的农民,可以就近进鞋厂打工增加收入;妇女在家也能赚钱,头几年是家家户户编织“蛇皮袋”,后来又购置缝纫机替鞋厂加工鞋帮。
手头宽裕了,肴配自然就好起来。现在随便走进村里哪户人家,餐桌上起码会有几样荤素搭配的肴配,平常日子鸡鸭鱼肉上餐桌也不算稀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