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红T恤

    ■叶蓓蕾

    你喜欢给她罩上那件红T恤，虽然颜色已褪得有些暗沉，甚至前襟的卡通图案，近乎耄耋老人的皮肤,褶皱，皲裂。

    你喜欢给她罩上那件红T恤，因为你的高度近视。红色方便你在如流的人群中一眼地揪住她，将目光牢牢地锁在她的身上。下腰，压腿，伸臂，旋身，抛掷……她微胖的热身肢体，远远地眺望在你的眼眸里，依然是一道赏心悦目的景致。

    你喜欢给她罩上那件红T恤。阳光下、跑道上、球场里，像欣赏一件艺术品，看她的红T恤在如茵的草坪上滑过，如舞动的芭蕾，似灵动的蝶翼，像娴熟的溜冰手。

    然而很多时候，这仅是你美好的遐想，你希冀的画面时常濒临幻灭。画里的红T恤色彩一度暗淡，同时晦黯了你眼中的世界。灰蒙里那暗红的小点，似乎拖着带镣的步伐，艰涩地进行着长途跋涉，一个个深陷的足印将你的心拖入了渊谷。

    她的眉毛紧蹙，气喘如牛。汗珠从她的毛孔里蜂拥而出，顺着两鬓汹涌滚落，前额的发扭缠似蛭，正死死地扒着皮肤。顾不得擦拭，她转过脸，背过身去，抬起右肘，撩起袖口，一把抹去眼角的泪。自然，根本无暇留意到身后你双眸里跳动的两簇红。

    我不想锻炼了！我不想锻炼了！红T恤猛然转身。你看到了她眼里汪着的两潭水，带着倦意与愤懑。一张胀得通红的脸，如同身上T恤的颜色。红T恤汗津津地贴在身上，已濡湿一大片，像一张手绘地图。

    你的眼熬得通红，定是红T恤看太多了的缘故，连眸子也洇出了一片红。日头暴烈，汗流如瀑。几十年前的你和此时的她如出一辙，相仿的年纪，相同的季节，同样地将汗水挥洒在跑道上，一圈又一圈的似乎漫无边际，永无尽头。也是这般烈阳之下，你蹲伏着身子，眼前一黑，一头扎入了操场的沙坑。

    我不要锻炼了！我不要锻炼了！她脸上的酱红色渐渐褪淡，她的嘴仍是嘟囔着，在她的脸上你看到了当年自己的影子，也是这般模样，抱怨声不歇，眼里饱蘸泪水，仿佛全世界都对你有所亏欠。年轻的母亲也如你一般，见状并不言语，一双淡淡的眼神默默地望向你，像烈日下注入的一汪清泉，温柔沁凉。

    扬起的尘沙仍在阳光里盘旋飞舞。咬咬牙，总会过去的。如果可以，你真的非常乐意代她上阵。然而人生的路途，谁可以代替谁的步履丈量这个世界，谁又可以替代谁历经世间所有苦与泪呢？生命的旅程本就是一个惊人的国度，没有人能完全没有苦楚地度过一生，倘若一遇苦楚就怯场，一遇挫折就同关斗室，那么永远不能将千水化为白练，永远不能合百音为一歌。

    之后的你顶着无数个烈日，像上了发条似的，一圈，两圈，头也不回，直到累瘫在地上……16岁那年的中考，你跑出了人生最佳的成绩。是的，咬咬牙总会过去的。生命中的小磨难小挫折正如一块磨刀石，磨砺你的意志，挖掘你的潜能，锋利你的才华。

    她脸上的汗缓缓隐去，脸上的忿然在微风里散开，内心的焦灼渐渐被阳光蒸融，眼里闪动的光芒，叫坚持。

    那件红T恤，泛旧的红T恤，如今依然跳动在你的眼眸里。如影随形，跑过体育考，迈过英语听力测试，又即将冲入下一个人生考。此刻，阳光将世界铺成了灿烂的金色，那件红T恤，被镀上了灼灼金边，映红了你那张扬起希望的脸。

    你，一位平常不过的母亲，一个普通中考生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