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007版:云江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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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公园路怀想瑞安有趣灵魂
公园路(孙凛摄)

    编前语:今年5月25日、26日,来自国内14位诗人作家齐聚瑞安,开展“著名诗人作家瑞安行”采风活动,感受瑞安的风土人情、人文历史。现刊登部分名家采风后所著的作品,以飨读者。

    在公园路怀想瑞安有趣灵魂

    ■李利忠

    到了瑞安,自不能不去玉海楼。玉海楼乃清光绪十四年(1888),由时任太仆寺卿的孙衣言与其子孙诒让所建,因孙氏父子积年搜罗,庋藏丰富,为浙江四大著名藏书楼之一。

    我最早知道孙衣言,是若干年前的冬日,小寒过后,我因事过平阳,趁便一游南雁,在华表峰下的会文书院,出于孙衣言手笔的门联“伊洛微言持敬始,永嘉前辈读书多”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上联借伊河、洛水,代指程颢、程颐所创之理学一脉,意为持守恭敬之心,这是探究理学包含在精妙言辞间的深切义理的前提。下联中的“永嘉前辈”,系指南宋薛季宣、陈傅良、叶适等永嘉学派代表人物。这联原为孙衣言《题会文书院》一诗的颈联:“兄弟同时奋薜萝,北方千里就磨磋。遂为浙学文斯在,直到横阳士尚峨。伊洛微言持敬始,永嘉前辈读书多。荆榛重辟宗风远,莫但比邻听酒歌。”孙衣言又称“孙绿杨”,这是因为他的《过扬州》一诗中的“六代江山残雪尽,早春城郭绿杨生”曾广为传诵。

    孙诒让是“孙绿杨”的次子。虽清廷三开经济特科,五被征召,孙诒让却一概不就,曾坚拒军机大臣张之洞、学部尚书张百熙、湖南巡抚陈宝箴等的屡次举荐,以及京师大学堂经学教习、京师大学堂总教习、武昌存古学堂总教习、京师大学堂监督、礼部礼学馆总纂等职衔,时称“孙征君”。

    因有感于清末政治腐败、国家危难,孙诒让以为“墨子强本节用,劳心苦志,该综道艺,应变持危,其学足以裨今之时局”,于是在清代学者毕沅、汪中、王念孙父子等人整理的基础上,覃思十年撰成《墨子间诂》十五卷。经过孙诒让的集解,特别是书中与近代西学相通的名学、光学、力学等知识的阐发,墨学一时成为近代显学。梁启超称,“自此书出,《墨子》人人可读,现代墨学复活,全由此书导之”,而以《墨子》领头的“先秦诸子学之复活,实为思想解放一大关键”。

    清光绪二十九年(1903),在看到刘鹗所著的《铁云藏龟》后,衰病的孙诒让于感叹“不意衰年睹兹奇迹”之余,花两个月时间,足不出户,用分类法将甲骨文字的内容作了区分,并对大部分单字逐个进行辨析,于次年写出第一部研究甲骨文的专著——《契文举例》二卷,开创了甲骨学研究的先声。1964年,远道来访的郭沫若曾于玉海楼留下著名题词:“甲骨文字之学创始于孙仲容,继之者为王观堂,饮水思源,二君殊可纪念。”

    而利济医学堂与玉海楼一南一北、一前一后、一左一右,有如瑞安公园路这架天平上的两个小圆盘。千百年来,瑞安文风兴盛,时当清末,有72位读书人组成一个叫“求志社”的学社,除讨论经文制艺之学外,还订有一条公约:“愿终身穿着布衣,不饰绮罗。”其中的佼佼者陈虬、陈黻宸、金鸣昌、陈仲舫等4人,更是号称“四大布衣”。特别是陈虬,虽出身贫苦,祖父以更夫为业,父亲乃一漆匠,但他自幼勤奋好学,自学成才。清光绪十一年(1885),陈虬创办了全国第一所新式中医学堂——瑞安利济医学堂,并附设医院,所编的《利济教经》是近代中国最早的新式医学教科书。

    与陈虬同为利济医学堂创始人的陈黻宸,也极为生猛。陈黻宸早慧,八九岁时跟他伯父读《春秋左氏传》,至“竟杀杨食我”,取笔在书上作一眉批:“杨食我之罪不至死,以叔向之贤而无后,冤哉!”读《尚书武成》,至“前徒倒戈,血流漂杵”,又作一眉批:“纣之亡也宜矣!然人不为人用则已,若既食其禄,势去而遂背之,其倒戈之前徒亦非人也。”见者无不大惊其才。

    陈黻宸虽“积学深邃,名满京师,弟子遍海内”,但因说的一口瑞安土话,外人少有懂的。徐志摩曾写过陈黻宸学习官话的一段趣闻:“南人客北地者,往往苦于言语;初学京语,其荒谬有足捧腹者,陈介石先生是也。先生以南人所称之面布面水,北人概称脸布脸水,遂据说文通假之例,以为面食之面,当读亦如若脸。一日,入饭舍,昂然谓佣保曰:‘要鸡丝炒脸。’佣保辞不省,先生顿足曰:‘焉有北京人不懂鸡丝炒脸者。’一时传为笑谈。”

    1915年入北大读书的冯友兰,对陈黻宸的满口乡音印象犹深:“他给我们讲中国哲学史、诸子哲学,还在中国历史门讲中国通史。据说,他是继承浙江永嘉学派的人,讲历史为韩侂胄翻案。他说,到了南宋末年,一般人都忘记了君父之仇,只有韩侂胄还想到北伐,恢复失地。他讲的是温州那一带的土话,一般人都听不懂,连浙江人也听不懂。他就以笔代口,先把讲稿印出来,当时称为发讲义。他上课的时候,登上讲台,一言不发,就用粉笔在黑板上写,写得非常快,学生们抄都来不及。下堂铃一响,他把粉笔一扔就走了。妙在他写的跟讲义上所写的,虽然大意相同,但是各成一套,不相重复,而且在下课铃响的时候,他恰好写到一个段落。最难得的,是他有一番诚恳之意,溢于颜色,学生感觉到,他虽不说话,却是诚心诚意地为学生讲课。真是像《庄子》所说的‘目击而道存矣’的那种情况,说话倒成为多余的了。”陈钟凡也有相似的回忆:“介石先生授温州语,非吾辈所能尽了,而先生每至教室,挥粉笔急书,累千百言,一闻钟声,戛然而止,录出读之,洋洋洒洒,韩潮苏海,无以过也。”

    陈黻宸还是林辛、林损兄弟俩的舅父,当年甥舅三人曾并主北大讲席。世传林损恃才傲物,喜欢喝酒骂座,刘半农称之为“专以发疯骂世为业”,夏承焘也在日记中写到,“其人骨头自硬,可入独行传,惟太好骂人耳”。据传,一次林损问钱玄同:“你教什么科目?”钱玄同答:“音韵学。”林损说:“狗屁。”钱玄同恼火质问:“音韵学与狗屁有什么关系?”林损笑着说:“狗屁也有音韵!”虽脾气古怪,讲话直率,但时任北大校长胡仁源认为林损的文学造诣,“陈亮、叶适不能过也”。

    心兰书社位于瑞安公园路与邮电北路交界处,创办于清同治十一年(1872),是我国最早具有公共藏书性质的图书馆的雏形。我进去参观时,见有一位精神矍铄的老先生正在仔细编校一部书稿。他说他叫郑育友,他所著述的这部书叫《瑞安当代文学史》。这是一部详赡的大书。因见书中载有赵超构的内容,我大感意外,我隐约记得赵超构乃文成人。郑育友先生介绍说,赵超构清宣统二年(1910)生于瑞安大峃镇龙川村(今属文成),民国初年随父迁居瑞安云周屿头村。经他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赵超构自是瑞安人无疑。赵超构博览群书,下笔倚马万言。曾有人问他读什么书好,他回答说:“各取所需,独立思考。各读各的书好,不必跟着他人赶时髦。”

    瑞安儿女如此多娇,流风所被,女婿自也不同凡响,远者如冒广生,近者如冯亦代,都是一时之选。而据北岛回忆,冯亦代曾对黄宗英说起:“我想修改我的遗嘱,加上:我将笑着迎接黑的美。”北岛感慨,如此诗意的遗嘱,其实恰好说明他是一个绝望的浪漫主义者。读之令人动容。

    孙诒让、陈黻宸、陈虬、林损……这些瑞安的有趣灵魂,我怀想着他们当年各自所面临的人生际遇、所怀的心境,抚今追昔,不觉激动得不能自已。虽然岁月遥迢,但一时之性情,万古之性情,我用心触摸着瑞安的往日人事、寻觅着这些有趣灵魂留下的痕迹,我的如数家珍,有时使自己也忍俊不禁:我这是有多热爱瑞安。

    已故国学大师钱穆曾经说过,读国史一定要心存温情与敬意。其实,在瑞安的公园路上走走看看,这句话也同样适用。玉海楼、利济医学堂及心兰书社、诒善祠塾……有如一位位文朋诗友,历经沧桑、温和平静地来到我们身边,向我们逐一展示其阅历与才情,以及深沉绮丽之心。这实在是一件无比美妙的事情,不知不觉中,你就认识了你所处的这一方热土,它的昨天和今天。瑞安的这一长数百米的历史街区,不觉就成了引人情思激荡的一个特殊空间,在这个空间里,我们似乎可与触摸到的那些有趣灵魂,一起漫步、对话。这些络绎于途、不绝如缕的有趣灵魂,让瑞安的前尘往事变得生动而令人感念,也使其拥有了一种文化的内在支撑力。普通人也许会觉得文化离自己很远,而实际上,文化浸润在我们的生活中,极大程度上决定了我们的思维和行动。文化不能决定我们是否活着,却能决定我们怎样活着,活得是否有尊严、有快乐、有美感。

    就像知道鸟兽草木的名字,会让人对身边的自然界产生一种温柔的感情,比如看到鸟,可以知悉它从什么地方来,冬天它又到什么地方去,可以想象它冬天去的地方,在高空的气流中,那些从它的翅膀下联翩闪过的湖泊、森林、沙丘……当一个人,对一个地方丰厚的人文历史,比如公园路的来龙去脉、万千风情了然于心,自然也能收获这一快乐与温情。就像此刻,我流连其间,十分快活。

    (李利忠简介:浙江省散文学会理事,现供职于杭州出版集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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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安日报 云江潮 00007 在公园路怀想瑞安有趣灵魂 2019-7-5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