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印谱看鲁迅
■李浙平
少时喜欢镌印,便也喜欢买一些印谱阅读。大概是在1977年,我买到由荣宝斋出版的《鲁迅笔名印谱》。其笔名由李允经整理,由郁重今篆刻。所刻印章趋于浙派风格,篆法规矩,章法生动,刀法熟练,用石材基本取于方正,颇为入目,因而这本印谱得以收藏至今。近日重新阅读,却于中看到了一个有趣的鲁迅,与以前观念中或图画中严肃的鲁迅形象有别样的认识。
在这本印谱里,记录了鲁迅所曾使用的笔名计156个。荣宝斋编辑室的序言这样写道:“鲁迅在白色恐怖的条件下,为了与反动派森严的监视和检查进行斗争,粉碎国民党的反革命文化‘围剿’,争取战斗文章的发表,曾经使用过大量寓意深刻的笔名。鲁迅的笔名,是同敌人斗争的一个有力的武器。”
鲁迅在《纪念刘和珍君》中写过:“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说明鲁迅是有斗争精神与勇气的。他在《南腔北调集·小品文的危机》中还说:“生存的小品文,必须是匕首,是投枪,能和读者一同杀出一条生存的血路的东西”,则表明了鲁迅是以文章作为斗争武器的。由此可以认为荣宝斋编辑室序言关于鲁迅使用多笔名是受政治条件限制。
关于作家的笔名使用量谁居榜首,我没办法作这个调查,而以我所知的情形,鲁迅应该是属于笔名使用甚多者。而在百姓生活中,知鲁迅而不识为周树人一人者,仍是大有人在。在鲁迅使用过的156个笔名中,基本分为这样几类:一是姓氏名称类,如鲁迅、周树人、唐丰瑜、周豫才、邓当世、张禄如;二是寓志类,如孺牛、齐物论、直入、尊古、迅飞、乐文;三是英文名类,如L·S、华约瑟、ELEF、L、EL;四是假记者之名类,如编纂者、编者、编辑者、旅沪一记者;五是冠以团体性质类,如奔流社同人、朝花社、上海三闲书屋、铁木艺术社、译文社同人。
鲁迅有一个生活于神话传说中的童年,这在他所写的散文中是有交代的,如在《二十四孝图》听阿长讲二十四个孝事迹的故事,在《阿长与〈山海经〉》看“人面的兽,九头的蛇,三脚的鸟,生着翅膀的人,没有头而以双乳当作眼睛的怪物”的图画,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画“最成片段的《荡寇志》和《西游记》的绣像”。可见少年鲁迅对于中国神话传说是情有独钟的,这些神话感染力间接影响他后来的文学主题的自由度和文风的嘲讽性与批判性。
作为一种历史文化的产物,“神话产自原始人类的心理体验和心理需要,它永恒的魅力,不在于它是一种童年的玩物或幻想,而在于‘童年’流露出的人类的真实本性较之成年多而自然。童年的东西因而更深刻,更接近人性的底层”(《谢选骏《空寂的神殿》第4页)。那么,在白色恐怖条件下,要以文章为匕首、为投枪的鲁迅,难道就没有这种更接近人性的底层的精神流露吗?显然是有的,是什么?就是文士的赌气。当然,这种赌气也是为了理想的追求。
在鲁迅这些千奇百怪的笔名中,多用于杂文,以《准风月谈》和《花边文学》为例,这两本书分别集印于1934年和1935年。他在《准风月谈》前记中写道:“从六月起的投稿,我就用种种的笔名了,一面固然为了省事,一面也省得有人骂读者们不管文字,只看作者的署名。”在《花边文学》序言中又说:“我的常常写些短评,确是从投稿于《申报》的《自由谈》上开头的……后来编辑者黎烈文先生真被挤轧得苦,到第二年,终于被挤出了,我本也可以就此搁笔,但为了赌气,却还是改些作法,换些笔名,托人抄写了去投稿,新任者不能细辨,依然常常登了出来。”而看看其笔名所用,如游光、旅隼、孺牛、越客、洛文、史癖、符灵、元艮、丰之余、张承禄、翁隼、孟弧、崇巽、白道、梦文、常庚、莫朕、公汗、焉于等,可谓奇哉怪哉,其中隐含了志向、无奈、向往、坚守、自嘲等诸多元素。仅从这些笔名的字面意思看,竟觉着也略带些如聊斋志异式的神怪味,这是否为鲁迅在严酷环境下一种苦中求乐的意趣呢,我认为是存在的。
读鲁迅的散文和杂文,感觉是不一样的,他的散文是活泼的,而杂文却比较严肃,但杂文中时而流露出来的嘲讽意味,却又令人觉着鲁迅那略显刻薄的言词中透着些许怪异的顽皮性格。便如他给自己的文集取名,总是有些异峰突兀的东西存在,就像《朝花夕拾》《二心集》《三闲集》《南腔北调集》《伪自由书》《准风月谈》《花边文学》《坟》《而已集》《华盖集》《热风》《且介亭杂文》。如此看来,鲁迅在严肃的文化形象背后,应该具有其最为真趣活跃的一面,那就是以诙谐的态度对待严酷的现实生活。这在他的《故事新编》中反映得较为突出,如其在序言中说“……有时却不过信口开河。而且因为自己的对于古人,不及对于今人的诚敬,所以仍不免时有油滑之处……不过并没有将古人写得更死,却也许暂时还有存在的余地的罢。”难怪鲁迅在写《出关》的最后,让关尹喜“用袍袖子把案上的灰尘拂了一拂,提起两串木札(指老子《道德经》,笔者注)来,放在堆着充公的盐、胡麻、布、大豆、饽饽等类的架子上”作为结尾,可见鲁迅的诙谐所施于文字,是无有尊卑之别的。
我们常常会对历史人物的看待,落于所谓的名家评判的窠臼,而失却自己的感知与体悟,这便不免有了人云亦云的悲哀。就如读书,总要读出自己的判断才有味道。因为这本印谱,鲁迅的形象似乎有了更多有趣的行为状,这也是令我读来开心的原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