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枝一叶总关情
——父亲马允伦与他的43本著作
■马邦城
先父辞世快9个年头了,不思量自难忘,他的音容笑貌仍时常浮现在眼前。兴许是惯性思维作祟吧,当我写完一篇文章之后,常在一闪念间,总还想将稿件交由他来审阅。蓦然一怔,父亲早已离世,我俩那种“疑义相与析”的日子,也一去不复返了!每思及此,内心顿感空落落的,仿佛缺失了一块……
我与父亲的关系有点特殊,虽为父子,却亦师亦友,一起搭档写作20余年,曾合作出版过12本书、发表过数十篇文章。都说知父莫如子,这天底下,我应该是最了解父亲的人。
(一)
先父马允伦(1926—2011),出身书香门第。先祖父马翊中,系晚清秀才,省文史馆馆员,毕业于浙江两级师范,多年在家乡执掌教席,温州新闻界元老赵超构、马星野均出其门下。先祖母蔡墨笑,毕业于近代中国第一所官办女子学堂——天津北洋女子师范,曾任平阳县立女子小学校长。
父亲幼承家学,喜好文史与写作,上小学时就崭露头角,在叶圣陶主编的《儿童时报》上发表作文,并以全县第一名成绩考入平阳中学。1949年浙大毕业后,参加省干校二期培训,1950年调至瑞安中学,在那里教了28年历史。
父亲初到瑞安时,我尚在襁褓之中,是在瑞中校园里长大的。记忆中还保留着他带我去见孙正容老先生,要我叫他“老师公”时的情景。后来,我搬住到母亲任教的瑞安县小,直到1963年考上瑞中后,才又过来与父亲同住教工宿舍。
父亲是我的历史课任老师。当年,历届瑞中新生入校的第一堂课,就是听父亲主讲由他编写的《瑞中校史》。他熟识历史,对教材了如指掌,所教的历史课,堪称瑞中“一绝”。每次上课,从不看课本与教案,而是胸有成竹,娓娓道来,淡定从容。其间,还不时穿插温州地方乡土历史内容,让学生听得入心入神,津津有味。当同学们对父亲的教学发出由衷的赞叹时,我心里不由地充满了自豪。
父亲上历史课,还有一个号称“标准钟”的拿手绝活,正如上海瑞中校友蔡延璜先生所描述的那样:每节上、下课,马老师都绝对准时,当他踏进教室那一刻,正好是上课铃声响起;当他授课完毕、戛然而止时,又正好是下课铃声响起。从来不会拖堂,哪怕只是一分钟。而且节节如此,天天如此,年年如此!可见他对教学之用心。
父亲平时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极少参加文体活动,教学之余,唯一的爱好就是看书写作。瑞中副校长黄吉光当年就住在父亲隔壁,他曾亲口对我说,你爸确实勤奋,我半夜醒来时,看见他的房间总是亮着灯光。
那些年,父亲除了在《人民教育》《浙江教育》《历史教学》等刊物上发表论文外,还相继出版了《浙南金钱会起义》《航海家郑和》《古代名将的故事》《程咬金》《冯子材大败法军》《张俭选布》6本历史读物,并在各种报刊上发表200余篇文章。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这些笔耕成果,却成了所谓借古讽今的“毒草”文章。父亲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
(二)
上世纪70年代末,父亲得以平反恢复名誉。1978年夏,他参加浙江省高考历史试卷评阅工作,考生历史知识之贫乏,在痛心之余,深感作为一名历史教师,向年轻一代传授历史知识是何等重要。于是,搁笔十年,他又重拾初心,再次投入创作之中。
这一年,他被抽调到温州,参加全国重点科研项目《汉语大词典》的编写工作。之后,留在温师院任教直至退休。在温州的这些年,父亲迎来了人生创作的“井喷期”。他夜以继日,奋力笔耕,分别在京、沪、浙、辽、川等12家出版社,连续出版了30多本历史读物。此外,还发表了历史论文、历史小说、历史故事等200余篇。多部著作获省、市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并被译成英文在海外出版。《古代军事家故事》等十多本书,被荷兰莱顿大学汉文图书馆收藏。他还把我也带上了创作之路,其中有12本书,就是我们父子合作的产物。
我清晰地记得,我俩最初的合作是在1982年,第一本书是《包拯审案》。当时我正患乙肝,久治不愈,心情郁闷。父亲从温州过来看望我时说,有两家出版社同时约他写书,实在忙不过来,问我可否帮他写点东西。于是由我根据父亲提供的史料,先写成故事,再让他修改把关。
想不到我试写的几篇,父亲看后都挺满意,还说我很有写作的潜质与天赋。书稿寄北京中国少儿出版社后,果然得到认可。我信心大增,接下来更是一发而不可收,又先后与父亲合写了《腥风血雨话当年》《戊戌变法故事》《康熙皇帝的故事》《中国古代改革家故事》等书。同时,我俩还联手在《历史文学》《青年一代》《少年文艺》等刊物发表了多篇历史小说与故事,后来汇编成《韩世忠大战黄天荡》一书,由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
其时,台湾与大陆的民间文化交流日趋频繁,父亲的著作也随之传到海峡彼岸。他的《将略奇才》与我俩合作的《包青天审案》在台湾出版后,引起广泛关注,台湾省光复书局慕名约请父亲担任30卷的大型画册《画说中国历史》的历史顾问,并请他撰写了其中九、十两卷的文字说明。
1994年9月,台湾省国语日报社还将我俩在大陆刊物上发表过的15篇历史纪实文学,结集成《读历史话英雄》一书,分上、下两册出版。该书在岛内反响强烈,台湾多家媒体进行推介,并在“好书大家读”评选活动中,被评为优秀读物。北京《人民政协报》、香港《文汇报》和《温州日报》都对此作过报道。
父亲70岁退休之后,仍继续参与《瓯越文化丛书》《温州文献丛书》《瑞安历史人物传略》等地方文献的编写工作,并担任《温州文献丛书》整理出版委员会委员,编写出版了《太平天国时期温州史料汇编》和《黄光集》两书。迄今累计出版43部著作,发行量逾400万册,包括刊发的文章,总字数达500万字,可谓著作等身。
(三)
父亲当过温州市政协副主席,但一生甘于清贫,长期居住在温师院50平方米的宿舍内,直到逝世时,也没能来得及住上拆迁后的新房。不少人都替他惋惜。父亲却自诩是个“精神富翁”,从教近半个世纪,桃李满天下,这些学生才是他的最大财富!
“一枝一叶总关情”,父亲留下的那43本著作,更是他生命的凝聚,是一笔弥足珍贵的文化遗产。他一生学历史、教历史、讲历史、写历史,并将历史与文学巧妙结合,在创作道路上开辟出了一片新天地。他治学严谨,尊重史实,从不“戏说”历史,所写每本书、每一篇文章,都充满爱国爱乡的情怀,传递的是弘扬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正能量。
父亲逝世后,温州多家媒体刊发悼念文章,《温州日报》以大幅版面,同时刊登章志诚和林树建先生的《史识渊博 治学严谨》《教书育人 撰书诲人》两篇纪念文章,对他表示深切缅怀。温州文史界知名人士如张声和、沈洪保、卢礼阳、夏诗荷等,都相继撰文悼念,从中可见父亲良好的品行操守与口碑。
那天,我读长江韬奋奖得主、《法制日报》记者陈东升所写《怀念马允伦老师》一文,至最后一段时,不觉泪流满面。2011年12月26日,父亲患病已失去记忆,但临终一刻,他却轻唤着我的名字,还突然冲我一笑。我以为是病情出现转机,却不料那是回光返照,父亲在与我最后作别……
父亲走后,我一直坚持写作,相继出版了《瑞安历史名人列传》等4本书,以及30册《中国传统修身故事绘本》的文字说明。如今,另一部30余万字的《温州历史名人故事》也已脱稿。更为可喜的是儿子知遥、知力两人,同样爱好文史,学有专长,目前均在温州市文化部门供职。马知遥曾与我合编过《自古英雄出少年》一书;马知力擅长美术绘画,我所写的《瑞安古代清官故事》和温州历史名人的文章,都是由他绘画插图。薪火传承、家风延续,先父若泉下有知,一定会倍感欣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