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光秀可挹，水石送清华
——诗歌里的塘河（下）
■林新荣
塘河之名，不知出于何时。清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载：“东湖在（瑞安）城东北。源出白岩诸山，引流经县北，至帆游山，接会昌湖，直达永嘉（温州）南门。城北又有北湖，一名锦湖，环绕城北，接于东湖。”这段文字显然记载的是塘河的粗略流域。
千百年来，这条繁华的水路，被无数的诗人游览过，吟咏过。
梁章钜（1775-1849），字闳中，晚号退庵，福建长乐人，清嘉庆七年(1802)进士，写有一首《夜发永嘉》诗：“何论雁荡景周遮，咫尺仙岩路又赊。小住固佳归亦便，夜深灯火出东嘉。”嘉庆《大清一统志》载：“仙岩山，在瑞安县东北四十五里，当大罗山之阳，巅有黄帝池，广五百余亩，水分八沠，注为溪潭，高下相属。道书以为第二十六福地。宋陈傅良读书于此，朱子尝访之，书‘溪山第一’四字。”可惜如此有文化的地方，现属瓯海。东嘉，即温州。宋陈叔方《颍川语小》：“盖郡有同名，以方别之。温为永嘉郡，俚俗因西有嘉州，或称永嘉为东嘉。”此处的永嘉，指的是大永嘉，即温州。诗人“夜深灯火出东嘉”干嘛？当然是去瑞安。因古时的温瑞塘河，航运是相当发达的。怡然塘河之上，舟楫南来北往，熙熙攘攘，昼夜不休，一派繁荣景象。
清同治十二年（1873）举人彭祖润，系浙江候补道，光绪年间，曾两任温州盐榷。他有《八月晦日同人泛舟游仙岩》诗：“结伴寻岩壑，扁舟载酒行。峦影争娇媚，天光恰爽晴。半山水碓响，一路踏车声。到此尘襟涤，何时学并耕？”水碓，是古人发明的水力舂米与造纸的机械，明朝夏允彝的《小有天记》云：“……自高注下，势愈奔激。居民以运轮舂，碓声如桔槔，数十边位，原田幽谷为震。”这是古人的重要生产工具。踏车，应指田间的水车吧？彭举人携美酒乘舟，和友人一路行来，赏尽两岸的湖光山色。
从温州乘船到瑞安的，还有赵贻瑄，这位清代乐清诗人，善为诗，他的《舟行章安道中》诗：“古岸离霞嵊，名山见大罗。白苹秋水冷，红树夕阳多。客况行如此，劳生奈老何。萧闲惭钓叟，坐稳石磐陀。”诗题的章安，意指瑞安。大罗，即大罗山。我很好奇，瑞安东汉时隶属章安县，时间才几十年，为什么诗人们却喜欢用章安指代。也许有人会说，这个章安该是指别地吧。那就看看清代方鼎锐的诗吧，这位温处兵备道，在他的《温州竹枝词》里曰：“河乡流水漾晴澜，夹岸榕阴拥翠峦。夜半航船酣客梦，五更斜月到章安。”诗末注之：“由永嘉至瑞安，多坐航船，船以夜行，侵晓已到，人多便之。”说的是明明白白。
江阴诸生徐淮，字孟义，好学有文誉，在瑞安任职期间，留下一首《与刘景玉安固泛舟》诗：“云平水暖鱼吹浪，雨润泥香燕啄花。著面东风浓似酒，扁舟流过白鸥沙。”安固，即瑞安。用诗句是推测不出泛舟具体方位的，只知道这是一个春天佳日，两人沉醉在花团锦簇之中——当然是塘河的某一段。刘景玉，平阳人，金华县学教谕；徐淮，瑞安县学训导。两人也算是惺惺相惜。
本地诗人写塘河的，就更多了。蔡幼学（1154-1217），字行之，莘塍人，南宋乾道八年（1172）进士，官至兵部尚书，卒谥文懿。这位陈傅良的弟子，写有一首《晚泊》：“落日维舟处，沙头望眼平。牛羊分陇下，灯火隔林明。人散村墟静，溪寒风浪生。渔翁醉眠稳，小艇任斜横。”这是一幅幽静的塘河落日图，诗人把向晚作为审美对象，以细腻的笔触，伸向悠悠流淌的河湾，表达了诗人对故土生活的向往。
写美妙晚泊的，还有清代的项鸣珂。他有一首《河塘晚兴》诗：“湖光秀可挹，水石送清华。夕照上城郭，秋风润菊花。雁飞江渚浦，雀噪野人家。闲听渔歌唱，东风月正斜。”也是一派水乡风情的陶然生活。
一觉，字悟生，明代的九峰寺和尚，他的《秋夜舟中》诗：“扁舟欸乃荡澄空，芦荻花边趁晓风。极目水天直一碧，载将明月过桥东。”没有长年参悟于禅间，是没有如此深切体验的，该诗空明净澈，尘然无物，在水天的澄明里，惟见一叶扁舟，慢慢悠悠，荡进自由无碍的虚无。
洪守一(1769-1860)，字灌亭，一字贯之，号钝人，清乾隆五十三年(1788)秀才，曾参加嘉庆《瑞安县志》编纂。他有一首《舟抵岑崎登岸独步》诗：“轻艭乍向埜桥停，信步闲行入画屏。独立寒潭人意静，声声呒鸟最堪听。”艭，古书里的一种小船。埜，同野。诗境同样缥缈清寂，恬静悠远。他的《后河吟草》集里还有一首《舟中偶吟》诗：“长川解缆晓风时，一叶扁舟逆浪迟。两岸好山观未足，吟将秋色入新诗。”《垂钓图》：“举世劳劳者，何如一钓竿。风波随处稳，富贵等闲看。物色空招汉，勋名漫说韩。羡君桐阴下，烟水共盘桓。”三首皆塘河诗中的佳品。
汀川，古地名，指今汀田一带。鲍作瑞，字瑞璇，号璞堂，邑廪膳生，他有一首《汀川泛舟》：“扁舟摇曳任西东，一幅轻帆逐晓风。作客恰当秋色好，放怀顿觉俗尘空。松筠带雨山山翠，橘柚经霜树树红。偎岸凫鸥真自在，闲情此日感相同。”秋天的塘河，天高云淡，山色苍翠，两岸的橘柚已经成熟。诗人秋水行舟，若鸥鸟一般自由自在，通篇散发出一股澄明的喜悦。这是他“汀川十二景”里的一首。
嘉庆二十三年（1818）举人张梦璜，汀川里人，也写有《汀川十二景》，其三为《白臼栖鸦》：“荒村流水几人家，白臼枝头数乱鸦。月夜剌嘈敛翠羽，忽惊清梦到梅花。”月夜惊鸟尤其清寂。
在秋夜，沉迷于橘花香的，是清代名士项霁，他有一首《夜舟入郡橘花作香二十里不绝》诗，很有意思：“碧流如玉驾扁舟，橘影离离夜气秋。烟月一钩花两岸，水香扶梦到温州。”七十里塘河，二十里花香不绝，诗人乘的虽是夜舟，却像是游赏，在桨声中，是一路的香梦。
在塘河上读书的是池塘，字澹泉，他的《瓯江竹枝词》：“锦湖买棹到南塘，篷底观书倩日光。计里水途长七十，熏风引睡卧船舱。”诗不长，却极独特，写出了一位书痴的形象，在波光荡漾的塘河上，一边悠游，一边在桨声里阅读，累了，就看看云，听听水，打个瞌睡。这是怎样的一种滋味，我们已无法体验！
写得富有情趣的是潘锟，字少岳，瑞安人。他写有《安阳竞渡竹枝词》十余首，其四云：“龙舟竞渡趁芳晨，欲看须先约比邻。郎爱新晴侬怕雨，怎添细雨恼游人。”其六：“看到龙舟破浪纹，青旗摇曳也超群。愿郎持盖为侬护，莫使轻波溅绛裙。”其十：“锦湖东畔水浮空，泛棹来看处处同。惟有双鬟年少女，石榴花插满头红。”这些诗，把端午的风情与热闹表露无遗。竹枝词始于民歌，缺陷是辞藻粗粝，庸俗，优点是活泼生动，富有情趣。这几首是温州竹枝词里的佳作。
洪炳文，孙锵鸣弟子，近代瑞安有名的才子。他有一首《永嘉新竹枝词·湖轮到瑞安》：“汽笛呜呜晓色寒,黑烟一缕向空盘。永宁门外莲桥畔,又有湖轮到瑞安。”永宁门，即温州小南门。莲桥,即双莲桥。民国时期，塘河上已经有轮船了，在桨声的欸乃之外，有了汽笛与动力的嗒嗒声。洪炳文诗虽有些粗野，却让人读到了一种时代的气息与自豪感，也属十分难得。
自古以来，塘河就连接着鹿城、龙湾、瓯海与瑞安，不仅在排涝与航运方面起到重要的作用，在景观与生态方面，也是功不可没，这条千年的河流，实在值得生活在两岸的人们用生命去呵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