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我到单位前，顺道去了一趟慈居，将一件缝纫好松紧带的绸裤带给母亲。母亲在接过裤子时，说了一句：“你们昨天清理旧物时不认真检查一下，那双你外婆做的布鞋也被丢弃了。”外婆做的那双布鞋，至今应该有四十多年了，黑布的鞋面已是青中呈灰，鞋底被走路磨得看不清针线痕。这双鞋被穿了这么久，母亲一直舍不得丢弃，最后当做拖鞋只在屋里使用。母亲的话里，没有丝毫责备我的意思，却有着许多的遗憾与伤感的味道。我不敢看着母亲的双眸，也不敢稍作些许的辩解，因为我晓得，这双外婆亲手做的布鞋，是母亲至今留存的唯一物件，是一份念想。那一刻，我的心情一下子惆怅起来，陷入深深的后悔中，为自己的鲁莽行为而自责。

    对于外婆的回忆中，我永远也抹不去外婆做布鞋的样子。那些个场景，早已经定格成一幅美丽的画面，深深烙在我的记忆中。我想，对于母亲来说，更是如此了。我很难用文字去描述外婆做布鞋的画面，晨光暮霭时分，春夏秋冬之际，总有外婆做布鞋的身影。而我所有用文字的描述，在这种回忆面前，都变得极度苍白。便只能让回忆在不断地重复那些往事，才会真正体会到：对于外婆，做一双布鞋，是千针万缕的慈爱，缝制成岁月不老、千里咫尺的牵挂。

    我曾于《慈心密密缝》一文中这样记录外婆做布鞋的过程：“外婆将用过的零碎旧布头涂上浆糊，平贴在门板上在太阳底下晒干，揭下后再用浆糊将浆硬的旧布头一层一层粘成半寸厚，依着鞋样裁成鞋底。外婆的双手很有劲，她左手握着鞋底顶在腰间，右手执针。外婆纳鞋底不用针锥，借着套在右手中指上的针箍的顶力，将针刺穿鞋底。外婆纳鞋底时常常将针尖在白头发上轻轻掠几下，以使针尖稍显锋利。当一团白纱线用完，鞋底上便满是白色线点了，一针与一针之间的缝点很均匀，极整齐。当鞋底纳成后，然后将黑粗布做成的鞋面缝在鞋帮上，一只布鞋就做成了。”

    每年开春后，温暖的阳光洒满大地，绿油油的青苗，已经被农夫插在水田里，金秋的收获在这一刻已经萌发希望。外婆也开始着手做布鞋了。

    外婆盘算着，北京（三舅父与三舅母曾在北京工作）与郑州（大舅父一家生活在郑州）的气温比南方低，冬天时间长，寄到那边的布鞋鞋底自然要厚一些，那么儿孙们穿着就暖和。黄岩与瑞安冬冷时间短，鞋底不必太厚。她又想，去年给孙儿们做了几双鞋，如今还能穿否，过了一年，孙儿们的脚又会长了。外婆心细，考虑周全，所以每次穿到外婆做的新布鞋，都是正合脚，走路舒适。

    诚如我在昔文中所发的感慨：“外婆这辈子做过多少双这样的布鞋，没有人数过。但我和哥哥们小时候，穿过从黄岩寄来的布鞋，都是外婆亲手做的。这样的布鞋穿在脚上，很暖和。有一年的暑假，我在外婆家，看到外婆在晒鞋底布，问外婆：‘夏天都穿凉鞋，还要做布鞋啊。’外婆一边将贴着鞋底布的门板搬到屋外，依墙靠着。一边说：‘郑州那边冷得早，早点做好寄过去。’我们这一辈兄弟姊妹，尽管天南海北，从小都穿过外婆做的布鞋。外婆离世三十二年后，耿表弟在一次整理老屋中的什物时，竟意外地发现一双外婆纳的鞋底，至今洁白的，那些密密缝的针线，很显眼，仿佛是老人家昔日的声声叮咛。这双鞋底是外婆体衰后，没有完成的半成品。耿表弟说：‘我要做个镜框，将这双鞋底装进去，挂在墙上。’一双布鞋，是外婆的一份大爱，更是外婆俭朴持家的美德风范。”

    在我的记忆里，穿外婆做的布鞋，一直穿到我参加工作。那时候，外婆已近耄耋，手劲减力，已然做不动在厚厚的鞋底上顶针拉线的活了。况且，皮鞋与胶鞋的流行，年轻的孙辈也都不再穿布鞋。外婆最后几次做的布鞋，就被搁置在樟木箱柜里。外婆去世后，在整理外婆的遗物时，大家看到箱柜里叠得整整齐齐的几双黑布面、白布底的布鞋，那上面的一针一线，犹如外婆生前的一言一行，历历在目，不禁泪涌眼眶。这些外婆做的布鞋，最后被亲戚们分着带回家，虽然不再穿着走更长更远的路，却已然成了一种贴心的纪念，即便是握在手里，就有一股温暖涌入心房。而耿表弟收藏着并被他视作传家珍品的那双鞋底，上面密密麻麻有序排列的针线，看出当初外婆做布鞋时的手劲，不亚于昔日外公执笔书楷的力透纸背。

    现在重新回味母亲对我说话时隐隐的一声叹息，我知道自己错已铸成，无法弥补。转念一想，外婆当初为儿孙做布鞋，只是为了让儿孙有新布鞋穿；只是为了儿孙们穿得舒适，走路稳健；只是为了让在千里之外的儿孙，始终不忘黄岩这里有老家，何曾想过这一双布鞋会被她的后人牢牢铭记。又何曾想到只是一双亲手做的布鞋，竟被后人留作纪念。而我对于自己冒失的行为，唯有一声自我解嘲“吾不孝矣”，稍稍将惆怅释然于心。唉！但这又怎能消减我内心的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