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柑园种满了多种果蔬,是他十几年劳心劳力的杰作。园子共有一亩半,一半种瓯柑,一半种时令果蔬。我环顾四周,依然能在这一亩方田窥看出它们生活的轨迹,平淡而短暂。
在季节的藤蔓上顺藤摸瓜,能摸出别在节令上的小确幸:被霜打过软踏踏的茄子,满肚都是瓜籽的大肚“丝瓜络”,黄绿相间着色不均的“黄瓜扭”,趴在脚下的大头“金瓜娘”,迷你版“西瓜蒂”……它们长成了千奇百怪的形状,带着落寞,孤寂地作最后的告别。先说黄瓜吧,盛夏时期的黄瓜长势最喜人。撒一把阳光,如一把撑杆撑开黄瓜的身体,让其无限饱满;泼一把雨水,它们就在体内恣意地圆润。仿佛就在一夜间,小小的黄瓜像是施了魔法,个头窜得老快,三五天能收一麻袋。黄瓜最终是被番茄挤下藤蔓的。红得抢眼的番茄,像挂在藤上的小灯笼,高唱喜庆的歌,黄瓜知趣地退场,把自己缩成一团满身长满尖刺的小长条,躲在藤架的角落里,把更多的阳光和土壤双手捧出,最后变成了脸上挂满皱纹的“黄瓜扭”。
在柑园,也会偶遇“丝瓜络”,它是留在丝瓜藤上的一副“白骨”。随着季节的深入,绿色植物的颜色越来越清纯,由最初表皮的碧绿,到晚秋的浅绿,接着,青灰色的老丝瓜皮囊爆裂,裸露出米白色的经络,把这副“骨架”晾晒,就是一只“丝瓜络”,它是洗碗的利器。这是因为酷夏到晚秋阳光照射的减弱,植物表皮的颜色由深到浅的蜕变,瓜果瓢仁由干燥气候的清甜到苦淡的变化,瓜果形状大小由于得不到阳光填充而变得萎缩的蜕化……
与“黄瓜扭”“丝瓜络”的经历相同的,还有“柑儿落(la)”。采摘完柑,遗漏在树上的小柑子,我们就叫它“柑儿落”。这种小柑子一般青涩,皮硬且厚,顽固得如石头,咬不出水,吮得全是苦酸味儿。“柑儿落”不采摘干净,就会过早消费柑树的营养,影响来年的收成。因此,柑农有采摘“柑儿落”的习惯。把“柑儿落”收集完毕,晒干,也是一味中药。
追溯到“柑儿落”的最初,也是一朵沉默的白色小花,开在彼岸。四月的晚上我打此岸过,花香成团成簇地从身边乱窜。我被熏得醉醺醺,似喝了一壶酒。同伴阿鸟说:“晚上的香气比白天的重。”到了盛夏,它便藏起了锋芒,一团幽深的绿就蒙蔽了别人的双眼。待长成小球,从乒乓球大,到拳头大,那是果子,贮藏着丰盈的秋。
此时,我们在园子狂欢,庆祝40株柑树的丰年。而事实上,今年的柑是小年。柑也是有脾气的,一年大年,一年小年。十多年前的冬天,我们家的柑树借给小叔家种植,那时小叔家的三个儿女还在读大学,那几年的柑树都是新树,特别会生,小叔就借着两家的柑树,供到孩子们毕业参加工作。我们家想要吃柑就要去柑园捡“柑儿落”。过去,孩子们的零嘴少,清甜的柑自然是解馋的佳品。每当孩子们念叨,父亲总说:“等明年拿回自己种,让你们吃个够!”一年一年地等待,柑红了青,青了红,等待成了永不落山的梦。
好不容易柑园重新回来,但新树也变成了老态龙钟的老树。经过几年重新栽培和侍弄,40株柑树重新焕发蓬勃生机,年年挂着大果,沉甸甸的果实甜到了心里。那时,走亲访友,柑是必备的伴手礼。每当家里来客,母亲就用双手捧出瓯柑,笑逐颜开地招呼:“阿娒,吃柑儿,吃柑儿!”家里的每个角落被母亲堆满了柑,一堆堆的火红,把心儿照得亮堂。去别人家做客,送的也是瓯柑,温州话说“大吉”。
柑好贮藏,“越冬抵黄,色味犹新”。弟妹们各自成家,父亲把瓯柑分好了几份,给每个家庭送去。兄妹们住在同一座城市,父亲骑着电动车,挨家送去丰年的瓯柑。不止送一趟,要无数次往返送,一直送到来年的端午,有了那句:“端午的瓯柑赛羚羊”的俗语。每次父亲送柑来,都不进屋子。柑用纸板箱封好,扛到门口,也不愿意进门,哪怕一口水也不喝。我说:“阿爸,进屋!”父亲指着脚上的鞋子说:“不了,鞋子脏。”摆摆手,走了。我至今才读懂:每个父亲,都有一双从泥巴趟过的脏鞋子。个头大的柑最后都找到了新家,但母亲吃着“柑儿落”,她总笑吟吟地说:“甜兮甜,甜兮甜。”
今年,父亲的柑园被征收,他把上百万元征地补偿款像分柑一样分成三份,唯独没有给自己留出一份。兄妹们商量,执意也给父母一份念想。父亲在柑园久久不愿离开,他正在吃力地翻找“柑儿落”,边找边自言自语:“以后再也吃不到忒甜的柑儿了。”父亲已经伛偻着身子了,但还是在那抹幽绿中轻而易举地找到并轻轻地揪下,一个又一个……这小小的“柑儿落”,像是给上一个节气圈上圆圆的句号。虽然个小,也失去了养分,但它终究还是圆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