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桂顺
带母亲去医院抓药,还是抓那种靶向药。母亲87岁了,对于肺部恶疾,既无法手术,也不能化疗,那么,保守治疗就是最体面的一种告别方式。
这事情,她知道。但是她不怕。她说,人总有这一天。我已经很知足了。她笑着说,我们笑着听,彼此心照不宣。一起静静看着光阴的流逝,等着某一天的到来。
这天天气是多日以来少有的好。冬日暖阳,这样的人间,值得期待啊。只是,她已经是个客人,一个豁达、开朗、笑容满面的客人。
人民医院大门出来,姐姐说去公园路走走。母亲没有去过呢。她知道玉海楼,也知道孙诒让,但是从未去过。那就去吧,这是第一次,也许就是最后一次。见面即告别,转身即天涯了。
玉海楼里,母亲笑意盈盈。暖暖的阳光下,照壁前,她感叹:这里的鱼真大!一进一进的房子,一间一间的旧室,一张一张的旧式家具,她且行且感叹:哎呀呀,恁大的屋,贡道显!恁大的屋啊!早年我读书,林宅祠堂读一年,薛里祠堂读两年……
走在焕然一新的公园路上,母亲四处张望,兴致勃勃,感慨唏嘘,仿佛在一座陌生的城市里旅行。她走走停停,进了很多家店铺:金店、旗袍店、茶叶店……吃了一个灯盏糕,并感叹早年一个小小的灯盏糕切成数块分给孩子们,蘸着酱油配了两天的饭的生活之困难。
在阳光下,她走过利济医学堂旧址,走过太平石,走过塔儿头,走过大沙堤,走过捣臼,走过李大同,走过光阴的故事……她在走向公园路的尽头,也在走向岁月的尽头。
一切都在徐徐后退,她渐行渐远。但是她心里温暖。她正在有秩序地告别。余日不多,她要抓紧告别。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老人都会有这样的仪式,但是我知道我的岳母就是如此。她是因肾病于50多岁走的。在走之前的一个初秋晴朗天,平素不喜外出的她特地让我们带她去了一趟仙岩。至于选择仙岩的原因我们不得而知。只知道那天她神采奕奕、兴致勃勃,一改病入膏肓的颓唐衰弱之态,看得很仔细,讲了很多话。这一点使人误以为她的病情减轻了。而两天后,她就撒手人寰。
前几天母亲说,某某怎么还没有过来看我?他那年生病我都去看望他的。母亲希望有人记得她,过来看望她,作别她。毕竟,死亡是件让人伤心的事情。母亲在向世界上的人们,认识的,不认识的人们一一告别:朋友们,活着很好,但我要先走了……
是啊,活着多么美好啊。这是母亲常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她现在住在老家的三层落地房。房子大、干净,家电齐全。七个子女都孝顺。她又识字,生活乐趣比农村里同龄老人们多了许多。她还会玩智能手机,天天看百度新闻、今日头条、抖音。她有微信,有时候,她的友人会发一些视频。有一次,她与远在英国的孙女视频聊天,她很激动快乐。只是结束后,她笑着对我们说:唉,估计我是吃不到孙女的待嫁酒了。
母亲的老年朋友们听说她生病了,赶紧来了,那些老头老太太们,隔壁的、对岸的、九间房的,后半桥头的、邻村的、远方的,打路走的,颤巍巍拄着拐杖的,坐着后辈的电瓶车汽车的,来蔡宅看望她。或者,也许是向母亲作告别。
他们很热心地提供了很多治疗的资讯,某某医生很好,某某草药吃了后很好,某某鱼据说很好;某某人得了“单个字”的病,心态好,据说还活了多少年……在瑞安,“单个字”的病就是“癌”,因为就一个字。由于忌讳,老年人通常以此称呼。讲这些资讯的时候,宾主双方通常不会过于深究。他们只是东山上,西山下的闲聊拉家常忆陈年旧事。
他们的脸上尽量显得轻松,或者轻描淡写说着:没事的,心放宽。他们总是在给我母亲打气。其实,他们与其说给我母亲听,也许也说给自己听。“没事的,老人很慢,保保倒倒,再有个几年就90岁啦!”
其实,他们也看到了不远处的自己。所以,我总有一种感觉,他们也是在与自己作告别。这种告别实际上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生命寻找,为内心找到一种抵御恐惧的慰藉与勉励,然后,从容平静地远行。
史铁生说:死亡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盛大节日。 此刻,我的确有这样一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