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桂顺

    五叔打来电话说，今年清明节，村里要举行春祭，祭祀完毕后去蔡宅祠堂吃祠堂酒，你阿大（父亲）不在了，你一定要来。于是便突然想起2017年父亲一生中唯一一次以“首长”身份出席的春祭。

    那年的春祭很隆重。经过数月准备、排练、全员发动，活动场面浩大、环节精心：着汉服、抬开路大锣鼓、吹开路长号、奏军乐队、读祭文……引得路上行人侧目，观者如堵。那天天气好，各式汉服，女人们手提灯笼款款而行、明眸善睐，峨冠的男人们举手投足也是有模有样，兵勇们扛着的木制刀枪，在暮春三月的温暖阳光下熠熠生辉。我因为父亲在族里排位上升当了“领导”，所以也跟着沾光——全程搀扶老头，护送他祭拜蔡宅后半桥头的蔡宅始祖的宋墓——“老太坟”，后去周岙山上祭拜蔡敬则。父亲旁边那个小伙子是村里辈分最小的，叫“下代儿孙”，比父亲小了7辈。这种祭祀要最高辈分和最低辈分一起出场的。

    父亲那年90岁，“朝”字辈，刚刚当上了蔡氏宗族里的房族长。相当于族里男二号，一号是93岁的蔡朝龙伯，他是正族长（大掌公），我父亲是副的。但哪怕是副的，父亲还是兴奋激动。特别在祠堂门口，别人给他披戴大红绸花的时候，父亲乐得合不拢嘴。无牙的嘴里，红色牙龈暴露无遗，还差点把假牙给乐飞出来了。这可是他这辈子头一次戴大红花。父亲结婚时也没有戴，这个和田园打了整整一生交道的农民，这辈子从未当过领导。他习惯了被领导。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他在10来个人的蔡宅生产大队第24小队里，连小队长也没有混上。

    其实这二把手的位置本来是我92岁的二伯的。二伯刚刚当上没有几个月，就因中风而荣归故乡的墓地。于是轮到父亲。用流行的话就是：老头上位了。巧合的是，当年秋天，父亲也因中风去世。于是我妈开玩笑说，这个“房族长”难当，你看你二伯和阿大，一当上就没命了，受不起啊。这当然是玩笑话，但其实也挺有意味的。

    那天祭拜完蔡宅老太坟，“大掌公”朝龙伯族长因身体不适，婉拒了上周岙山祭祀蔡敬则公的邀请。我父亲坚持去了。老大不上场，他成了老大。在众人艳羡的眼光和赞美中，他有一种土皇帝意外登基、行路时意外捡到大钱的感觉。这恐怕是他一辈子没有想过的美事“万众瞩目、傲视群雄”。

    父亲一路上反复嘱我多拍一些照片。我知道他的意图：以后可以在桥头老人亭里吹牛用。

    全程走下来，他优哉游哉。于是他又偷偷对我吹牛：这种路慢慢走，我走一天都不吃力。

    其实我信。这个老头当年卖虾虮，去马屿、温州卖。全部是徒步挑着百斤重的担子。还有过去那条去往下栏涂园种地谋食的泥路，他又走了多少个来回？平时去扫墓，他爬山比我快多了。

    其实父亲的兴奋是非常值得理解的。老头说：蔡宅地方上小时候和他一起玩耍的小伙伴们走得差不多了。他的同龄人中，长寿者里，数他最健康。他每天还下地干活呢！

    那天的仪式上，我见到了许多多年未见的熟悉面孔：老二、老三、阿福、拉屁五、兰敏、兰文、兰荣……各行各业、散落各地的他们，很认真、很卖力、很用心地举旗、敲锣、打鼓、吹号。和我父亲一样的虔敬。

    其实不奇怪，人老了，会念旧、会惶恐，怕无安心的去处。所以，在与先祖的灵魂对话的春祭上，他们从四面八方聚拢来了。

    放下电话后，我翻看蔡氏族谱，心中颇多感慨，公元前1019年蔡氏始祖蔡叔度，是周文王的五弟，建立蔡国于河南上蔡县，历经漫漫3000多年，子孙后代繁衍到世界各地，可谓源远流长。

    有空看看族谱，心会变得宁静。古老的族谱，会告诉你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告诉你生命太过渺小，如沧海之一粟、如风中之一叶草芥、如蔡宅田垄上一朵无名的野花、水沟里一只时静时动的孑孓。即便长寿百年的彪悍人生，不过如草木一秋，如庄子所云：人生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多年之后，世上再无你的故事。没有人提起你，没有人知晓你。你、我、我们，都只不过是泛黄的族谱上的一个名字罢了。你从族谱中逶迤而来，你也终将回归于族谱的纵横交错的世系图，也许故土祖坟旁边某一方寸之地才是你最后安放魂灵的地方。

    你无处可逃。所以唯有敬畏，唯有不忘初心，不忘来处。

    所以，清明节到了，去祭祀一下先人吧。看看沉睡于山丘原野的他们，有些事情会想开，有些东西会放下，有的烦恼，将不再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