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林举
任林举：吉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电力作家协会副主席。 近年来主要从事散文、文学评论及纪实文学的创作。著有《玉米大地》《粮道》《家住大泽西》《上帝的蓖麻》《时间的形态》《虎啸》等。曾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第六届冰心散文奖、第七届老舍散文奖、第二届丰子恺散文奖、首届三毛散文奖、2014年最佳华文散文奖、长白山文艺奖、吉林文学奖等。
总是觉得二月里的节气变得快，刚刚过了惊蛰，转眼就到了春分。“春雨惊春清谷天”，不知不觉，春天就已经在江南上演到了大半。身在北方，已经习惯了春天的迟疑，所以眼急心不急，虽然时不时会望一望窗外逐渐消融的残雪，心中却并没有那份花红柳绿的急切期盼。让春天慢慢地走吧！风已经透漏了春天必来的消息。在漫长的冬天里，我们早攒足了等待和忍受的耐力，为了让春天有足够的时间驻足，已在内心里暗暗做出选择，宁愿为她腾空半个夏天。
却偏偏有江南的朋友在春天里发出邀请。家住瑞安的朋友说，快来吧，别在东北老家那“旮搭”守株待兔了，春天已经在这里等你啦！
一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多么令人心动的意象！于是，我怀着迫不及待的心情，打点行囊，直奔江南而去。走到机场时，还兀自在内心里发一回感慨——现代的交通工具真是好生了得！空间上的一点距离已经构不成任何问题，几千里行程，仿佛只在一跃之间。这要是在王观填词的宋朝，从春天刚迈进门槛的那刻起，便派信使快马加鞭地往东北赶，告诉我春天来了，而我接到信息之后，连行李也来不及收拾，上马就星夜驰行，等赶到时，估计春天也早已离去多时。叹只叹自己的思维惯性始终没有超离那个农耕时代，和许许多多同类的人一样，只知道坐等。
三个小时的时间，只够读一个中篇小说，忽抬头，却已经置身于南国瑞安。放眼望去，果然是一年春好时。
且不说云天如画、暖风如熏，但只那青山绿水之间，就变幻着万千种色彩和气象。绿是大地的底色，中间却夹杂着各种各样色彩缤纷的事物，街道、建筑、车辆、行人、河流以及多彩的园林和农田。大片大片的金黄是意犹未尽的油菜花海；一丛丛娇艳如火的红，则是盛开的茶花或低矮的串红；粉色或洁白的杜鹃覆满了山岗；紫色的鸢尾花却如刚刚卸去了浓妆的少妇，躲在浓密的草丛间仔细地盘点着往日的韶华……随处可见的溪流、河道及水塘，是一面面天然的镜子，心中、眼中装着的，是蓝天，是流云，是住人的房屋、载人载车的桥梁、悦人眼目的树木和一闪即逝的飞鸟，也装着自己深浅莫测的前世和今生。
风，是春天最忠实的信使，不辞辛苦地跑遍了南北西东，把高低长短错落有致的鸟鸣，把浅淡浓郁各不相同的花香，把温润冷暖波动变幻的气象传递到城市、乡村、山林、旷野以及无限的远方，浩浩荡荡、扶扶摇摇，播洒的尽皆是春天的消息，却从来不留下自己的痕迹和声名。尽管如此，人在瑞安仍需要循着风的指引，风一样到处跑一跑。
二
在风的描绘和渲染下，一切都已成为春天的布景，一切都要跃跃欲试地生出了嫩芽。就连古老的玉海楼仿佛也焕发出了青春——诞生于130多年以前的古老建筑，虽然它的墙体和地面已经被漫长的岁月和期间的风雨一层层覆盖、浸染，状如老树之皮呈现出黝黑、粗糙的质感，虽然馆舍之内一帧帧黑白照片也因为与人们隔着比玻璃板更厚百倍千倍的时光，而显得陈旧、模糊，但就在某一个凝神、静默的时刻，突然就感觉到它有了自己表情、脉搏和伸手可及的生命气息。
这感觉究竟从何而来？从透过幽暗窗口那几片嫩绿的叶子？从玄关外斜射进厅堂的那一缕阳光？还是那些陈列于橱窗里栩栩如生的人物和故事？总之，到了玉海楼就不再想往别处去了。这座从岁月深处破土而出的建筑，仿佛生来就有一种无形的魅力，深深吸附着你，让你流连忘返，感慨万千。且不说它在建筑上的样貌和格局，单说它所拥有的内涵——它的每一份收藏、每一幅匾额、每一对楹联、每一段故事、每一个文字、每一张图片，似乎都构成了让人无法拒绝的“生命”元素，如肌体中不断运动的细胞或分子，从幽暗的时空中生发出来，对与之链接的每一个生命提供了源源不断的滋养。
玉海楼的建造者孙衣言和孙诒让父子，早在一个世纪前就已经相继驾鹤西去，但每一个从玉海楼转身的瑞安人仿佛都印着他们刚刚离去的背影。特别是标新立异、敢开风气之先的孙诒让，如果脱去长袍马褂，把一生所行之事换成当代的时尚词语，他就是活在当下的瑞安人或温州人。
其实，孙诒让也不是天生身怀异稟、离经叛道，他也曾“幼承家学”恪守旧时道统，只是运气远远没有他的父亲和叔叔好。虽自幼饱读诗书并曾随父宦游京师江淮各地，清同治六年也中过举人，之后却再与仕途无缘——八试礼闱而不第。考不上进士索性就不考了，他便开始专攻学术，著述立说，一开始就干了一个大的、难的。花了整整26年的时间完成了《周礼正义》，全书共八十六卷，学问做得扎实，书也写得好，一举成为后世推崇的学术权威。章太炎曾赞许此书为“古今之言《周礼》者莫能先也”。梁启超对此书也推崇备至，说：“这部书可算清代经学家最后的一部书，也是最好的一部书。”之后的《墨子间诂》《契文举例》等等凡三十多种涉及经学、史学、诸子学、文字学、考据学、校勘学等诸多方面的著述，都具有独特的学术价值，有一些竟是一个领域里的开山之作。
及至晚年，已经取得了很高荣誉和地位的孙诒让毫不犹豫地放下过去的一切，开始了“新学”的研究与传播，从传统的文科转到了现代的理科。光绪二十二年（1896）他在瑞安创建“算学书院”（后改称学计馆），传授数学、物理、化学等现代科学知识。次年力赞项崧等人创办瑞安方言馆，讲授国文、英文及外国史、地理等。同时与友人在温州创办蚕学馆（后称蚕桑学校），教授中外种桑养蚕之学。 之后，又从学术转向管理，从教学转向教育，跨度之大令人惊叹。光绪二十七年（1901），孙诒让将学计、方言两馆合并，更名为瑞安县普通学堂。并积极筹集教育资金，选派优秀学生出洋留学，创办女学，在温州和处州两地十六个县，倡办府、县中学堂、温州师范学堂、处州初级师范学堂和一大批小学，总数达三百余所。从学术转向管理，从教学转向教育，跨度之大令人惊叹。
可是，兴办教育需要大量经费，到哪里去弄钱支撑那么庞大的机构？如果换上北方人或内地人，大概的思路就是向官府要或从民间集，但孙诒让是瑞安人，是温州人。在他的意识里，可以帮助自己渡过难关的人，排在第一位的还是自己，他首先想到的是自谋出路，靠兴办实业来解决经济上的问题。在上世纪初，中国民族经济刚刚处于探索和起步阶段，兴办实业也为发展地方经济拓展了一条新路。于是，孙诒让便开始创办大新轮船公司、内河轮船公司和人力车公司等地方实业，并着手酝酿矿业、盐业、垦业和南北麂渔业等实业的开发。这就是典型的温州人，凡事不等，不靠，不讨，不要，看准时机即勇往直前，不怕担风险，不怕受诟病。
三
按自然的节气，3月中旬瑞安的春还不算太深。道路两侧的一些落叶树木刚刚露出芽尖，一些自然环境中的花朵包括大部分油菜花也刚刚开始绽放，但曹村花海里的油菜花田里已经无一朵花开。它们的花期已过，高大健壮的植株上已经结满了密密麻麻的子房。就在同一地的同一个春天，这些油菜竟然比其他油菜早差不多半个月到20天左右进入春天。这才是瑞安的油菜！在别的植物不慌不忙地静待春天脚步时，它们抢先一步，主动迎上去，占据了季节的先机。
引领风气之先，也许并不是瑞安人刻意而为，但确实是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盘点这个地域的经济发展史和精神历程，我们不难发现，孙诒让之后的历代瑞安人以及温州人，也都和孙诒让一样，都能够敏感地捕捉到时代的脉搏，也能够勇敢地先行一步成为时代的引领者。“五四”运动时期有瑞安籍的先行者周予同；中国共产党建党后，温州马上在1924年建立了独立支部，林去病等瑞安籍青年成为早期具有很大影响的革命者。新中国成立后，又有瑞安籍青年曾联松成为国旗设计者。1957年，中国大力提倡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同年11月，瑞安城关镇就有16名青年主动报名到北龙乡凤凰头垦荒。全国改革开放的政策一出，便有数不清的瑞安人抢着下海经商，大有家家办企业，人人当老板之势，创业的足迹遍及全国和世界各地。一个时期以来，几乎全世界的仿制品都出自温州，但当商品市场开始规范管理时，温州人已经顺利完成了生产方式的转型，成为很多自主品牌的策源地。社会财富积累阶段完成后，近年国家的政策转向小康社会建设，进入乡村振兴阶段，这时，人们又惊奇地发现，一批以曹村为代表的小康村已经在瑞安建成，并成为全国的典范……
至此，我甚至都有一点怀疑，这里的每一个春天究竟是自然按照自身运行规律公平的赐予，还是由于这里的人们主动争取而来。但作为时代风气的引领者，要在探索前行中冒了多大的风险，承受多大的压力，遭到多少非议，大约也只有他们自己内心清楚。说来，这也是历代先行者应该领受的荣耀和必须付出的代价。
其实，玉海楼并不是单纯的一个藏书楼或展馆，它和孙诒让故居、百晋匋斋本属同一个建筑群，三座建筑靠一个丁字雨廊连成一片。百晋匋斋，原名为“恰受航”，取杜甫“野航恰受两三人”的诗意。由于书斋中收藏了百余块晋砖，所以也称“百晋匋斋”。孙诒让生前就在此处著书立说。百晋匋斋前有一个不大的园，名“颐园”，园内有莲花池、水井、假山，也有梅、兰、松、竹。但很多人并不知道，这些年年春天都会抽出新枝、新芽，年年开出鲜艳的花朵的植物，竟然都是孙诒让在世时亲手所栽，它们的根，都是百年来一直不朽的老根。可是，为什么至今它们仍如当年一样枝繁叶茂，旺盛不衰？难道它们也如这玉海楼一样，超越了时间的法则？
（发表于《人民日报海外版》2021年4月21日 第12版）
云江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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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5月12日 ▏星期三 ▏责任编辑 管舒勤 ▏编辑 谢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