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亲近又遥远。

    那个十几岁的女孩，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她的怀抱。故乡是她心中的白月光，亦是她内心难掩的一个痛。

    如今四十不惑的她，以为故乡走出了她的视野，其实无数的梦境里，是挥之不去的梦里水乡，等待的仍是暮色烟雨的江南。

    她以为她会遗忘，那个被誉为“浙南威尼斯”的古镇水乡。在梦里，小河缓缓流淌，呓语绵绵。河边的苇草，流着银光，夕阳的残晖金光光地洒落在水面上……这一切，似一串串发光的流星，闪动着童年的掠影——仿佛在那个时刻，她受它的牵引，踏着暮色归家。

    雾色笼罩下的小河，烟波浩渺，水色苍茫，氤氲着一种江南水乡的神秘。那狭长的河湾像一支低调的序曲，水乡河埠，桨声欸乃。晨光里的水埠头，是隔壁阿嬷阿婶们淘米、洗菜的身影，是浣衣的外祖母慈爱的面影，是那衣袂轻扬的女子走过的丽影。

    一场暴雨后，屋后的小水沟漫成了小河。捉虾米是孩子们的“重头戏”。双手围成圆筒状，屏住呼吸，慢慢靠近那细长的须，忽地一闪，不见了，定了定神，它正掩身于一根水草边。微蹲着身子，继续靠近，每拔起一只脚，那水里的泥沙便漾开一片浑水。虾米灵机一闪，消逝得无影无踪。更多时候，拎只小水桶，敛声屏气，暗伏虾的所在，后趁其不备，出其不意，自下而上，腾的一声，小水桶蹦出了水面，桶中是否有收获，全凭运气。

    她以为她会清除那一片记忆。山风跑过，稻浪翻滚，在她的梦里起伏。烈日下的她，跟着大人将谷子从田间拖了来，积在屋前的平坦里，堆成了一个个小山似的垛。待次日日头露了出来，用筢篱开，任阳光拥抱。在正午的沉默里，戴着斗笠的她，看谷子慵懒地翻身，听热浪无声地涌动，嗅炽热的太阳香气。夕晖给稻田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酒红色，收割后的稻田是她的独处空间。暮色使人寂寞而忧伤，走在裸露的稻田里，土地亲吻脚底，稻茬逗弄脚心，它们抚慰过她黯然的心。

    她又何曾淡忘故乡夏日的夜晚。白亮亮的月光照在宽大的道坦里，抬出家中的竹床板，搭在两张长凳上，噌噌地爬上，仰面大字躺开，看星斗眨眼，听外祖母讲故事。外祖母总是轻摇蒲扇，抚摸着她的小手小脚，用方言教她念着：扇扇有凉风，日日在手中，夜里打蚊虫。爬上外祖母的腿，张开好奇的双眸，倾听着真善美的民间传说……直至星空夜静，草丛中的萤火虫点着尾部的光亮，四散飞开，点亮了满天的向往。

    还是那条狭窄细长的石板小路，临河“一线天”商业老街住着她儿时的伙伴。各类杂货铺，中药店，糕点铺，书店……店铺仿佛永远跑不完。最大的店铺，儿时大人都管它叫“供销社”。她时常乐颠颠随着大人在各店铺前流连，没买什么也管个眼饱。老街简直就是个聚宝盆，附近阁巷、榆垟、谷垟村民红白喜事都要赶到老街来买办。每至稻熟，人更多了，老街人头攒动，肉铺鱼铺杂货店顾客盈门，烟雾漫漫，人声鼎沸。锅里漂着油亮亮的油卵，喷香的猪油糯米糕热气腾腾，街角文具店孩子跑进跑出。她的眼眸总是盯着钟楚红、翁美玲，还有唱《青苹果乐园》小虎队的海报，磨蹭了大把光阴。待脸皮磨薄了，方从兜里掏出零票，换一本不知摸了多少遍的笔记本，宝贝似的揣在怀里。

    东旭街画一条漂亮的弧线，探进文化公园深处。公园一年四季，似乎皆是绿意盈盈。河畔柳絮纷飞，九曲桥蜿蜒前伸。“霞落凫飞水天共一色，泽深鲤跃物我乐忘归”，“霞泽亭”的楹联仍在，石柱斑驳，字迹依稀可辨。“马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霞泽亭”对岸的校园飘出脆响的童音。橡皮筋从脚踝，到腰部，再继续往上，一直到肩膀。松散的花辫在晚风中甩动，腿脚在昏暗的空气中划动。暮色四合，光影渐弱，她们的身影也藏在了记忆的暗匣里。

    时间是一片茂密的森林，怨憎会，爱离别，都是生命中的洪水猛兽。父母离异，家庭变故，乡里人的闲言碎语，逃离故乡，逃离家——年少的她唯有一个念想。那时，没人告诉她，命运里的爱与痛，就像一件旧夹袄的衬里，被时光与羞耻紧紧包裹。

    她曾以为，遗忘的风会抚平每一寸心土上的皱褶。然而时过境迁，无数次回眸与怅望，她何曾走出过水乡，赐予她粮食与语言，赐予过安宁与踏实。她走不出外祖母讲故事的夏夜，走不出来自大地和田野的风声，走不出“马兰开花”勾动的脚尖，这一切途经生命和灵魂的东西，已然融进她的骨骼与血肉，那些丰盈的往事不动声色地造就了内心的风景。她，仍是故乡的一部分，而故乡，是她灵魂殿堂里永不消失的余音。

    奔波的岁月，动荡与流离，忆及来处，心便静安。

    娒——

    你走归啊！

    那久违的乡音，落在她的耳畔，如玉珠一般。她眼眶里憋了好久的泪，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