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前的家庭大扫除,北方人叫扫房,南方人叫掸尘。而处在南方之南的温州人则叫掸新,顾名思义,通过掸拭,房子焕然一新。掸新的内容包括打扫天花板、墙角,擦拭灯具,洗窗帘,抹玻璃等。据《吕氏春秋》记载,中国在尧舜时代就有春节扫尘的风俗。按民间的说法,因“尘”与“陈”谐音,新春扫尘有“除陈布新”的涵义,其用意是要把一切“穷运”“晦气” 统统扫出门。这一习俗寄托着人们破旧立新的愿望和辞旧迎新的祈求。
祖母掸新,恭敬虔诚。祖母生活的时代,煮饭烧镬灶,镬灶上供奉着灶佛爷。掸新通常在腊月廿四之前完成。腊月廿四是小年,是传说中灶王爷上天“汇报”的吉日,赶在这之前,祖母把屋子(重点是镬灶间)打扫得一尘不染,祈求灶王爷“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来年丰衣足食。
父亲掸新,气势磅礴。扫尘、拆洗、刷地一气呵成。他手握长长的笤帚从屋檐掠过,灰尘无处逃遁,落地投降。他飞身一脚,床板、柜檐,应声入河,浸泡有声。他肩挑铁皮水桶,箭步如飞,哗啦啦倾倒在水泥地上,大吼一声,孩儿们,抄家伙!我们便拿起秃了头的笤帚吱吱吱使劲戳地,污水泥浆横流。父亲加快了水流的冲刷,我们“咯咯”挥舞着笤帚,形同和风车作战的堂吉诃德,刮起快乐的旋涡。
冲洗干净的房子散发着清新好闻的味道。房子气氛的营造当然靠年画的渲染,主人的心思和趣味在年画中可见一斑。大伯家挂着《西厢记》连环画,大伯钟情传统文化,悠扬轻叹的鼓词和咿咿呀呀的越剧都是他的心头好。二伯家正对门的中堂挂着一只猛虎,寓意虎虎生威。父亲是个水浒迷,雪白的墙上自然少不了水浒一百零八将的年画。他立在“梁山好汉”前,扎下马步,孩儿们,来,扳腿。我和弟弟便一哄而上,一左一右试图把父亲抬离地面,奈何他稳如磐石,双脚纹丝不动。父亲练过南拳,在我们那个小镇,父亲这辈人大多是练过南拳的,那真是一个出拳师的时代,电视里播放霍元甲、陈真等英雄好汉,不懂点拳脚功夫都不好意思出门。
母亲掸新,温润细致。那年我们从林垟的两层楼搬到了飞云新造的六层楼,由于父母经商,一年只春节回来住七天。平时,一楼租给人家做手机大卖场。房屋面积大了好几倍,红木楼梯积满灰尘,过年时掸新不再是父亲式的全武行——粗暴简单。需跪着擦拭。房子是东边间,窗户极多,享受第一缕阳光抚慰的同时,拆洗窗帘是一项繁杂的工程。十个房间,三十多副窗帘,一台洗衣机从早到晚,还洗不完,更别说其他角角落落的清理,单靠一家四口的力量实在难以完成。母亲虽然雇了四个帮手,她自己依然是主力:她蹲在河埠头,嚓嚓嚓,刷刷刷,手冻得似红萝卜。她的心情依然愉悦——一年之中,只有这一天她才是指挥作战的女王,我们七个“清道夫”成了她和灰尘作战的利器。擦拭之后,屋子温温润润,光鲜得照出人影。我曾抱怨过母亲,一年只住七天,犯不着大动干戈,只扫二三四楼即可。母亲不语,到马道街买了对联、福字、红灯笼、中国结等挂件,把家打扮成满堂红。她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就像当年父亲欣赏着白墙上的水浒传,心花怒放。
最近,我撞见过父母一起掸新的情景:父亲跨在梯凳上擦拭水晶灯,母亲扶着梯凳替换抹布,两人一上一下配合默契。水晶灯一粒一粒颤动,触碰着父亲的白发。母亲说,小心哦,站稳了!此时父母已经搬进了大套房,相比较落地房,打扫起来更为快捷,但他们依然一丝不苟,仿佛,掸新不是劳役,而是一种仪式,是相濡以沫,一起回味走过的时间和空间。
一年年掸新,我从当初掸新的配角不知不觉成了主角。掸新变成了游戏,不拘于一时一刻,兴致来了做一下。最乐意擦拭的地方是书房,阳光倾斜到木地板上,状如流金。盘腿而坐,一本本擦拭,一页页翻阅,往事如潮涌般翻滚,那些掸新的镜头一帧一帧,似线装书,在光影中流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