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荣荣
晚上回娘家,母亲开门就说让我带两瓶酒回家。
自从母亲买来两个大大的瓮开始做酒,我就没再买过酒。每次做菜拿起酒瓶,嘴中就美美地念叨着“这是母亲的味道”。
我还依稀记得小时候屋角的那只大缸,我不知道是否比现在摆在门口的那两只大,只记得那时的我要看里面,踮起脚是看不到的,得要搬张凳子站上去才行。
每年冬天,母亲早早生好炉子,把家里的米洗好放在炉子上蒸。米是父亲早早碾好放在担子里的。只见母亲擦好竹席铺在地上,把蒸好的米放在竹席上晾。倒在竹席上的米饭热气腾腾,用铲子摊开,上方升起一层迷蒙的白雾,母亲叮嘱我们小孩不能动它。十一月份的天有点冷,我们会把小手伸到雾里抓那一团团“白云”。它不听话呀,慢悠悠地从我们指缝间溜走,仿佛要透过手心,从我们手背上飘走。小孩子们在“抓云”游戏中欢快地笑着,然后偷偷地从竹席边角上抓一小团饭快速塞到嘴里,快得竟没让母亲发现。
不知过了多久,母亲把竹席上晾好的饭装入那只大缸,那缸就像是个无底洞,那么多米饭都装不满。母亲再往里倒入一些绿汪汪的东西,母亲说这叫“黄衣”。明明是绿色的为什么叫“黄衣”?这东西一粒粒的,像极了长了绿毛的饭粒,装过它的簸箕上也蒙上了一层绿色。倒入酒缸的瞬间,缸口漫起一层薄烟,夹着一种气味,现在的我依然能想起那味道。长大以后,我才从书本上知道那东西叫“酒曲”,也就是酵母菌。
之后每隔三五天,母亲就会拿着像扁担一样的棍子往缸里搅一搅,再盖上盖子。我就想看看母亲在搅什么。于是,爬上凳子,扶着那釉黄的缸壁。缸暖暖的,缸里那糊状的东西,像稀饭,又不像,里面的饭粒变小了,绿东西不见了,还有什么东西在吐着泡泡。母亲用力地搅着,那里面的米糊仿佛也很听话,顺着棍子的方向旋转着,母亲边搅边哼着她喜欢的歌。缸里的米糊也附着节奏,发出“咣咣……”的声音。我看着,听着,也很快乐。等母亲歇下来时,我偷偷抓过棍子,握着母亲握过的地方,那地方很烫,我使着劲也转不动它,甚至连挪一下也不行,太重啦。
记得有一回,母亲有事出去了,也可能是母亲忘了,那缸里的东西像被谁惹怒了似的,哗啦啦地流出来,泻了一地。釉黄的缸壁上挂满了白泡沫,缸壁也变白了,缸口还不停地往外冒着泡泡。等母亲回来时,她慌忙打开盖子,用棍子拼命地搅着,嘴里念着“可惜了,可惜了”。我也觉得奇怪,明明是那缸没有装满,怎么会漫出那么多东西呢?也是奇怪,母亲搅了一会儿,那缸里的东西也变温和了,慢慢地,泡泡变少了,像发脾气的小孩在母亲温情的安抚中慢慢地、安静地,睡着了。就这样,不知反复搅拌多少次后,父亲会帮着母亲把大缸口用塑料布封起来。
终于有一天,母亲掀开塑料布打开大缸,一阵淡淡的香味扑鼻而来。母亲看着里面,像看着长大的宝贝似的,然后拿来一个竹编的长长的大篓子,往缸里压,让篓子慢慢沉下去,母亲再次封缸。等到再次开缸时,篓子里已是盛满清澈的淡棕黄的液体。母亲用手指划一点放在嘴里吧唧着,然后点着头笑着说“嗯”。那时候,我还是站在凳子上看。看着我嘴馋的样子,母亲会用手指沾一点液体划在我嘴里,哇,我瞬间眯着眼,咧着嘴,整个身体颤抖了一下。母亲看着,被我这副傻傻的萌表情逗乐了。
接着,母亲用瓷碗舀上一碗,晚上烧热了再打进几个鸡蛋。打开锅盖的一刹那,一股醇香随着那缕轻薄的白雾向四周散开,香极了。父亲连说“好吃、好吃”。我们姐弟俩看着、闻着,也吵着要吃。父亲就给我们每人夹一小块蛋白,笑着说:“尝一点就可以啦,吃多了会变笨的。”那蛋白抿入口中,蕴藏已久的醇香味像是找到了逃逸的出口,由鼻尖顿时冲向脑门,向四周溢开,带着一丝丝甜味,久久不能散去。
隔着时光的长廊,眯着眼,我现在依然还能追回当时的那缕醇香。我知道,那味道我是永远也忘不了的。我出嫁、也做了母亲,也曾经尝试着做蛋酒,却从来没做出母亲当年的那般味道。
有些记忆烙在脑里,越深远却越清晰;有些香味常驻心里,越久远越醇香。那酿,可以静静地,细细地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