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住的大杂院里，几乎家家都养一只下蛋的母鸡。我们家也养了一只，羽毛是褐色的。

    每天清晨，大人开了厨房门进去第一件事，便是将鸡笼拎到门外。我也拎过。发觉动静，在笼里窝了一夜的母鸡站起来，不停地踏动双足，喉咙间发出“咯、咯”声。因为母鸡在笼里踏足，被拎起的鸡笼就左右晃动，似乎重了许多。将笼子拎到外面，刚将笼门打开一条缝，母鸡便挤着门缝钻出来。母鸡的身子完全在笼外后，它马上立在笼边踮起爪子，伸懒腰似地挺长了脖子，展开双翅扇动，发出急促的扑扑响。随后，母鸡屙了一堆屎，咯咯叫着，向有泥地的方向跑去。那边，其他人家早些时间放出来的公鸡正在打鸣。过了一会儿，在泥地上啄够小石子的母鸡，又小跑似地窜回厨房门口，吃撒在地上的米糠，啄食的样子很贪婪。

    母鸡下蛋的时间，一般都在上午，大概是九到十点之间。如果这时候没将笼子拎回厨房内，母鸡就在厨房里徘徊，低声地“咯、咯”叫着，寻笼子。它决不进摆在露天下的笼子里下蛋。哈，看来母鸡下蛋也怕羞。于是，每天这个时间点，我的大伯父须将鸡笼拎回厨房，摆在原来的位置，敞着笼门，母鸡自己会进去。进笼后，母鸡静静窝在笼底的稻草上，纹丝不动，只有一双红眼珠子在闪。

    下了蛋的母鸡，喜悦地出笼，这可由它那响亮而连续的啼叫中感觉得到。它又仿佛是在告诉主人，今天已经完成了下蛋任务，就等着主人犒劳了。对，母鸡下蛋，就是它的本分任务，是一种积极的生存态度。对积极工作的人要及时褒奖，对下蛋后的母鸡也应及时犒劳。大伯父从米缸里抓一把白米（有时候大伯父也会让我抓米喂鸡），毫不吝啬地撒到母鸡面前的地上，然后我们都快乐地看母鸡啄米的姿态，这时候觉得它的吃相并不贪婪。

    不能当着母鸡的面，从鸡笼里取蛋，任何动物都不舍得用生命孕育的东西被人取走。只能在母鸡饱食后，等它又往泥地上啄小石子了，才从笼中稻草丛里拿出蛋。取蛋的事，常常由我来做。刚下的鸡蛋，是温暖的，握在手心里，温暖传到心里。取了蛋，重新将鸡笼拎到门外露天下，散散气味。

    下蛋后的母鸡，不用人照看。白天，母鸡会在大杂院里到处走，寻小石子吃，又或和其他母鸡在空地追逐，又或独自蹲坐在桉树的荫里，悄悄打盹。鸡有夜盲症，天快暗下来时，不用人呼叫，母鸡自己就回笼了，它熟门熟路，不会进错笼。但在傍晚时分，偶尔也会有别家的主妇，在院子里到处呼鸡寻鸡，如果到了天黑了，她还在不停地呼鸡，那她家的母鸡一定是被人偷走了。从前，常有一些偷鸡贼进大杂院偷鸡。余下的时间里，便是这位丢失了母鸡的主人，站在道坦里，不断地咒骂偷鸡贼“倒路死”。骂过几天后，气也渐渐消了，只得再去禽市买下蛋母鸡。

    城市居民养鸡，很少养公鸡，养母鸡就为了吃鸡蛋，也不会用来孵小鸡，更不会像农家妇将鸡蛋拿到菜场售卖，只作自己家人蛋白质的营养补充。所以母鸡下的蛋，平时都被存放在竹篮中或大瓷碗里，需要时才取出一两个，或煮或煎或冲蛋汤吃。那时候，江南人家，似乎都有这样一个习惯，有远地的亲戚来探亲，主妇就会先下碗面条，煮给客人当点心吃，来几人下几碗。面条上，放两个摊煎得外脆里嫩的鸡蛋。我年少时到外婆家，每次都能吃到这种摊上鸡蛋的煮面干。外婆家后门的院子里，也养着下蛋母鸡，且不止一只。如果是本地乡间的亲戚来串门，他们不让主家在点心里加鸡蛋，因为他正给你送了满篮子自家母鸡下的鸡蛋呢。一篮子鸡蛋，足见情分。

    母鸡下蛋，一天只下一个，绝大多数是单黄蛋。如果等那天敲开蛋壳看到是双黄的，便有一种惊喜。大人将有双黄的鸡蛋，留给孩子吃。

    如今，城市居民已极少养下蛋母鸡了。想吃鸡蛋，去菜市场或超市里买。倘若有乡下的亲戚或友人送来一些自家母鸡下的蛋，便会兴奋地说：“这是本地鸡的蛋，真好。”为何兴奋呢？不说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