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去世至今已是“二七”，恍惚间总觉得她还躺在小床上，没有走远……但白色花丛中她慈祥的遗照真切地告诉我：婆婆真的走了，从此天人相隔，永不相见了。

    这几天时时和先生谈起婆婆，谈起她坎坷多难的一生，想起她与我们朝夕相处的时光。翻开家里的相册，一张儿子在即将拆除的老房前为奶奶拍下留念的相片吸引了我，她站在康宁巷旧居水井前。这座她生活了四十多年的老屋，承载着她的青春和中年，但更多的是不堪回首的苦难记忆。

    婆婆十七岁经人介绍从南门横街嫁到康宁巷八号。公公是家里的独生子，家境尚可，且拥有一座三间二层楼带道坦和水井的小院，也算门当户对。在娘家时深受宠爱的婆婆，嫁到夫家后，带着对幸福的期待开始了婚后生活。然而，幸福在婆婆20岁生下的长子（我先生）满周岁时戛然而止，公公因打篮球不幸被击伤肺部，因医疗条件限制转成肺结核，经年气喘吐血，缠绵病榻。每逢年关，别人家欢天喜地过大年，婆婆总是含着泪花送公公去医院抢救。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物资匮乏，婆婆只能勒紧裤腰带照顾丈夫和年幼的孩子，有时候一天只能啃一只“乌里瓜”充饥。为了维持贫病交加的家庭，没正式工作的她，“破鱼鲞”、剥虾米、编竹篓，四处打临工贴补家用，经常饿得头昏眼花吐黄水。她曾告诉我，当时的唯一期盼：哪一天能吃饱饭就是最大的幸福。

    后来婆婆经人介绍，进了县农机实验场食堂烧饭，可以吃上米饭，也渐渐圆润了。可是公公的病日益加重，数次走到“鬼门关”，最危急时，江湖医生告诉我婆婆，用人肉可以救命。只读过两年小学的她救夫心切，曾经两次用刀割下自己胳膊上的肉，用作药引。没有麻醉，血流如注，而她只是用纱布草草包扎一下，瞒着公公喂他喝下这不寻常的汤药。或许是真的感动了天地，公公居然起死回生，又活了十年。而她的手臂上留下了永久的两个伤疤，甚是扎眼。许多年后我问起这件事，她说当时顾不得那么多，只想着孩子这么小，不能没有爹，这个家不能散。

    然而公公最终没能逃过病魔，三十九岁撒手人寰，留下妻儿四人（最小的孩子仅9岁），以及一个穷困潦倒的家。三十八岁的婆婆自此开始了长达五十多年的守寡生涯。

    婆婆既当爹又当妈，含辛茹苦，扶持三个孩子成家立业。除了在造船厂上班外，她还每天起早摸黑糊纸袋赚外快。为了能让当时从黑龙江回瑞没户口的儿子有一份谋生的工作，她低声下气四处求人，还上当受骗过，最后，还是自己提前退休让先生顶替进了造船厂。退休后，她在横街摊大饼，卖面卖年糕，凡是能赚钱的活儿她都干。她请自己的弟弟为两个外甥打家具，张罗着同一天为两个儿子订婚。但我无法想象，在多少个孤灯冷月的夜晚，正值壮年的婆婆，是如何度过这漫漫长夜？多少个无人陪伴的白天，踽踽独行的婆婆，又是如何面对这世间的风刀霜剑？

    婚后也做了母亲的我曾问起婆婆，公公刚去世的那几年是怎么过来的？她笑着说，每天下班后什么也不想就去听唱词，听到很晚回家就沉沉睡去。期间也有人几次给她说媒，由于种种原因没有结果。我告诉她，您已苦了半辈子，下半辈子该为自己活一回，有好的伴侣可以考虑，我支持您。她苦笑着说：大半辈子都过来了，不想再折腾了……

    坚强的婆婆熬过长长的苦难，终于熬到三个儿子都成家立业，熬到孙辈们结婚。儿孙绕膝，并住进我们的新居。我们让她外出去北京、云南旅游，又带她两次到杭州看孙子，那是她最开心的日子。

    婆婆一生勤劳节俭，待人热心，每天凌晨推着三轮车去后垟面厂拉面条到菜市场卖，遇到有人经济困难，面条就半卖半送。她说谁都有难的时候。搬进我家新居后，她时常拿起扫把从六楼扫到一楼，和左邻右舍和睦相处。她性格善良真诚，别人待她一分，她必还二分。我结对的小女孩，婆婆待她如亲孙女，为她添置衣服，买她喜欢吃的零食。听说我要去福利院看望孩子，她买了毛线手工编织了很多双大小不一的袜子，让我带给孩子们，而且一连织了好几年。

    随着年龄的增长，婆婆患上阿尔茨海默症。去年疫情期间，我接她回家。我每天扶她晒太阳，喂食三餐，洗脸泡脚，清洁身体。她已不认得我是谁了，但清醒时会说：谢谢。上个月，因为先生脚疾住院，无奈让婆婆去了弟弟家。我还想着天气暖和后，婆婆病情能好转，想不到未满一个月，婆婆竟然溘然离世了。

    一生坎坷多难的婆婆呵，离世的当晚我去探望你，看到我，你就露出笑容，听说我还没吃晚饭，你马上催我早点回家吃饭，拉着我的手嘱咐我走好。我怎么也想不到，这竟是最后的诀别，是我们婆媳四十多年情缘最后的终结！

    人生就是不断地告别，亲爱的婆婆，一路走好。谨以深夜泪水中写下的此文，献给一生善良坚强的您，献给一位历经磨难、平凡伟大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