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棡 (1860年—1942年) ,字震轩,号真侠,瑞安汀田人。他出身书香门第,一生从教,著述等身,著有《史读考异》《杜隐园诗存》《杜隐园文稿》《张棡日记》等。
《张棡日记》是一部长达半个世纪的日记巨著。它起自清光绪十四年正月初一(1888年2月12日),止于民国三十一年正月初八(1942年2月22日),前后达55年,总计270余万字。日记内容涵盖政治、经济和文化等领域,可窥见这时期温州发生的许多重大事件,也是其间社会面貌、民情风俗的实录,具有丰富的史料价值。
笔者翻阅张钧孙先生点校、2019年由中华书局出版的十卷本《张棡日记》,参阅相关资料,发现张棡的“朋友圈”非常庞大,交往内容丰富多彩,现梳理他的部分“知名朋友”。
经学大师孙诒让
孙诒让(1848年—1908年),字仲容,号籀庼,瑞安人。晚清经学大师和著名教育家。章太炎赞誉他为“三百年绝等双”,郭沫若说他是“启后承前一巨儒”。
孙诒让虽年长张棡12岁,但对张棡的学识非常赞赏,曾称赞张棡“史学渊博”“于唐宋古文家法,亦极淹贯”。他们在推行新式教育方面有很多共识,所以关系密切,无所不谈,《张棡日记》记录了他们的交往。1895年农历五月初八:“至孙宅访孙君仲容,茶话数刻。仲容手送余所著《札迻》十二卷、《古籀拾遗》四卷,共五册。”五月十三:“下午访孙仲容先生谈数刻出。”1896年农历八月廿四:“早晨去访孙君仲容,谈至午刻而回。”1900年农历三月廿七:“早晨到孙宅访仲容先生,约共谈至午刻返。”1901年农历三月十八:“午饭后访仲容先生。因与先生晤谈于野航客厅,询及北京议和及停试事。”
孙诒让多次邀请张棡到瑞安中学堂任教,张棡均没有答应。1906年农历十二月廿六,张棡写一封长信给孙公,一是担心不能胜任瑞安中学教员一职:“弟一介村儒,谬荷垂青,聘充中学讲席,南郭滥竽,有乖时望。”二是提出创办初等小学的困难:“敝处初等小学,本年系弟一人创办,粗立规模,并无的款,若明岁糊口他方,此小学又无常年经费,则难乎为继矣。”
不久,张棡终于答应到瑞安中学任教。1907年正月十九:“八点钟检点行装、书籍,九点钟乘庆良舟上城进中学堂”,担任西史、地理二门功课教学,下半年又上国文课和修身课。
在随后一年时间里,他们一起商议教学之事。可惜第二年孙诒让就病逝了。
对于孙公的去世,张棡非常悲痛,他对孙公的崇拜之情、感激之情、缅怀之情是真挚的。1908年农历六月初一日记:“下午撰挽孙籀庼先生楹联数对,并请刘君冠山斟酌。”现摘录挽联两对:
“治经近世几专家,读周书斠补,研古籀拾遗,绝作两无伦,即此先生名不朽;于公之死知天意,挽杭甬路权,综括瓯学务,大端都未了,宁惟吾党哭其私。”“广厦失依归,八百孤寒齐堕泪;蒲轮空下召,三千曲礼孰修书?”
东南第一笔池志澂
池志澂(1854年—1937年),字云珊,晚号卧庐,瑞安人。曾随孙衣言(时任湖北藩司布政使)做幕僚。
他精通中医,协助陈虬等人创办利济医院,擅长治疗“伤寒”,名闻当地。
他幽默风趣,喜欢游历名山,创作了大量诗词和对联。
他的书法被誉为“东南第一笔”,当时瑞安有民谣:“革命要靠孙中山,看戏要听梅兰芳,写字要请池云珊。”
张棡与池志澂都活了八十多岁,他们交往长久,友谊深厚,《张棡日记》记录了他们的来往。1913年农历十月廿七:“早饭后即出访池云珊先生,因与坐谈南门堂林姓纠葛事。”1917年农历七月初四:“云珊先生言陈介石本无大病,以服地太多,遂至气闷,病剧不救。”1926年正月二十:“赴瑞听池云老谈昔年老讼师张墨之刀笔。”
在老友七十诞辰来临之前,张棡已经备好寿礼。1923年农历四月十三日记:“月之十八为老友池云珊先生七十诞辰,敬奉屏仪一圆为寿,兼撰小诗四律以祝。”下面选“小诗”两首:
“老来知己怅无多,却喜先生德养和。朋辈咸推翁矍铄,古稀未觉态婆娑。布衣道谢清流党,市隐庐称安乐窝。况是灵兰窥秘钥,活人方不让东坡。”“少蒙青睐到城东,落落苔岑臭味同。共有襟期鞭走马,居然爪迹判飞鸿。卌年倦翮都栖隐,两鬓相看各老翁。厚谊先施何以报,雄文只合壁纱笼。”
张棡特别赞赏池志澂对联的水平,1926年农历二月十八日记:“与友人席间诵池云老平日所撰挽亲友之联,皆丰姿旖旎,巧不伤雅,洵斫轮老手也。记其挽夏君耀西联尤佳:西泠放棹,杨柳六桥,茶榻忆前缘,流水浮鸥同作客;北海开樽,琵琶一曲,梨园谈往事,平沙落雁想余音。”
对于池志澂的去世,张棡颇感无奈,1937年农历十二月初九日记:“据说池云珊老友于昨下午五点钟逝世,平生知交又弱一个,曷胜叹惋。”他俩的友情由此可见一斑!
史学巨子陈黻宸
陈黻宸(1859年—1917年),字介石,瑞安人,近代著名的教育家、政治家、哲学家和史学家,被誉为“浙江大儒”“史学巨子”,与陈虬、宋恕是名重清末民初学术界的“东瓯三先生”。
陈黻宸45岁考中进士,曾任杭州养正书塾教习、京师编译局总纂、两广方言学堂监督、两广优级师范学堂教务长、浙江省谘议局正议长、浙江省民政长等。1913年当选为众议院议员。后任北京大学文科史学教授。马叙伦、许德珩、冯友兰等著名学者出其门下。
陈黻宸年长张棡1岁,两人交往密切,《张棡日记》多处记载。1895年农历五月十三:“下午往访陈君介石,与纵谈时事。”1908年农历七月廿九:“十点钟,陈介石先生来访,畅谈广东方言学堂诸事。”1916年农历十二月初三:“下午温州趁小轮归家。于官舱中遇陈介石先生,自京师大学堂销假回里,久阔初逢,为之快然,乃共坐叙阔,并问时局一切。”
1917年夏,在北京的陈黻宸闻讯弟弟陈侠生病,日夜兼程赶回老家看望。7月7日,45岁的陈侠病逝,陈黻宸因悲恸转为重病,7月31日,在瑞安病逝,享年59岁。很多社会名流闻知痛惜,赶赴瑞安奔丧或送来挽联深切哀悼。
张棡非常伤感,1917年农历七月初十(8月27日)日记:“晨起拟挽友人陈介石先生联:经济同甫,学行仲弓,广交豪俊若元方,教育英材似文节,君子具三乐之全,福大如公,足使寒儒齐吐气;时局沧桑,世途荆棘,国粹摧残于豺虎,党争祸起夫龙蛇,变局乃千秋未有,生何足恋,忍为老友赋招魂。”对好朋友陈黻宸的一生作出高度评价。
陈黻宸的葬礼是4年后与他父亲、弟弟陈侠的葬礼一起举行的,张棡1921年农历七月廿五的日记有记载:“晨六点钟乘阿良船赴城,为陈介石先生送葬。八点半钟陈宅已发丧,盖葬者为介石之父及介石、醉石两昆仲。是日葬仪极盛,执绋者各学堂生及诸戚友,几达千人。”
陈黻宸的父母均长寿,父亲94岁去世,母亲活到102岁,张棡均送了挽联。
浙南教育家刘绍宽
刘绍宽(1867年—1942年),字次饶,号厚庄,浙南著名的教育家、经史学家,温州现代教育和地方文化事业的先贤。
刘绍宽协助孙诒让创办温州师范学堂,为温府各县培养了大批教学骨干,与孙诒让一起锐意筹划,使温州、处州两地学校数目剧增至300余所。他两度主持温州府学堂校务,长达七年之久。
《刘绍宽日记》与《张棡日记》一样,始于1888年,止于1942年,这部100万字的文献记载着温州半个多世纪变幻的风云。
张棡与刘绍宽二人与孙诒让先生交往密切,后来又同在温州中学同事多年,所以友情深厚,平日也常有书信往来。
《张棡日记》1927年农历十一月十四:“平阳刘次饶遣人送函来借移录孙太仆评点《陈止斋先生文集》八册……予因作字复刘君,并将《止斋集》交来人手去。”1929年农历十月十五:“午后三点钟从邮局接到平阳刘次老函并寿诗数首。”1930年农历闰六月二十:“匆匆写函寄次老求其撰七十寿文。”
《刘绍宽日记》中也多次提及张棡,如1937年5月7日日记:“瑞安张震轩今年七十七,尚往游南京,可谓健羡矣。”1940年2月10日日记:“张震轩先生今年八十一,重游泮水,于本月初八日开贺,有诗来,拟和之。”2月13日日记:“和张震轩《重游泮水》七律二首,请倪锡侯为书之,交邮寄去。”
张棡对刘绍宽的学识非常钦佩,曾写过这样的诗句:“大刘经术汉更生,小刘诗笔唐长卿。”这里的“大刘”即刘绍宽,“小刘”即刘景晨(著名民主人士、书画家),他们相差14岁,有很深的交谊。“更生”,指西汉经学家刘向,原名更生,他们都姓刘,作者把刘绍宽比作刘向,而把刘景晨比作唐代著名诗人刘长卿,这是诗家常用的“切姓”修辞法。
散文大家朱自清
朱自清(1898年—1948年),字佩弦。原籍浙江绍兴,出生于江苏东海县,后随父定居扬州。中国现代散文家、诗人、学者、民主战士。
1923年2月至1924年1月,朱自清由北大同学、瑞安人周予同介绍,到浙江省立第十中学(今温州中学前身)执教国文。
当时同执教席的张棡在学校结识了许多进步青年教师,与他们关系密切,常有诗唱和。1923年农历四月初二的日记:“晨起啜粥,读《孔顨轩骈文》,在校无事,撰赠国文教员朱佩弦、杜天縻两同事诗各一章。”其中写给朱自清的诗:“有道真欣德不孤,照人丰采小长芦。语翻科臼宋儒录,理证禅灯古佛图。罗列典坟征十事,安排笔砚陋三都。名山著述吾衰矣,鹿洞从君学步趋。”赞赏朱自清的国文课教学“君年少老成,大有君家紫阳先生气象”。
朱自清收到赠诗后次韵七律一首回赠:“落拓江湖意气孤,敢将心事托菰芦。逢君悦见百间屋,入洛追怀九老图。燕国文章惊一代,草堂风韵照东都。从今大道凭宗匠,勿向时人问指趋。”诗中流露出一种淡淡的无奈之情。
张棡收到朱自清和作后,再叠韵相答:“棘地荆天吾道孤,鸿飞冥冥智衔芦。欣联砚北知心侣,合写瓯东课士图。投我琼瑶皆雅什,裁成桃李说玄都。卮言日出儒为戏,先觉知君不谈趋。”
朱自清在温州虽然只有短短一年时间,却为温州留下了珍贵的文化瑰宝:一是他为温州中学撰写校歌:“雁山云影,瓯海潮淙,看锺灵毓秀,桃李惠茏。怀籀亭边勤讲诵,中山精舍坐春风。英奇匡国,作圣启蒙。上下古今一冶,东西学艺攸同。”二是创作包括描写仙岩梅雨潭的名篇《绿》在内的四篇散文《温州的踪迹》。
词学大师夏承焘
张棡在温中、温师和瓯海公学教过的学生数不胜数,其中不乏佼佼者,如词学大师夏承焘、戏曲学家王季思、微生物学奠基人洪式闾、数学家李锐夫等,他们常有诗词、书信联系。
夏承焘(1900年—1986年),字瞿禅,温州人。毕生致力于词学研究和教学,是现代词学的开拓者和奠基人。胡乔木曾经多次赞誉夏承焘为“一代词宗”“词学宗师”。
王季思在回忆夏承焘的文章《一代词宗今往矣》中写到“瞿禅(夏承焘)在师范学校读书时,就以词笔见赏于瑞安张震轩先生。”讲的就是夏承焘曾写过一阕《如梦令》,一句“鹦鹉,鹦鹉,知否梦中言语”,受到国文老师张棡的赞许,在句旁加了密密的朱圈。可见当年夏承焘诗词方面的成就已经受到张棡先生的赏识。
1918年张棡在夏承焘师范毕业纪念册上题赠一首七律:“诗亡迹熄道沦胥,风雅欣君独起予。一发千钧维教育,三年同调乐相于。空疏未许嗤欧九,奔竞由来笑子虚。听尔夏声知必大,忍弹剑侠赋归与。”既有对学生的赞赏,又寄予厚望。
夏承焘后来在《天风阁学词日记》中说:“余学字学词,皆张师启之。”短短十字表达了教师对学生的影响,学生对教师的景仰之情。
夏承焘非常尊敬自己的老师,感谢老师在学业上的引领,1940年张棡八十岁时,弟子夏承焘填了《临江仙》词一首奉祝震轩夫子大人八秩大庆:“四海一师今八十,苍颜梦里依然。几人清福到华颠。横流吟烛外,孤兴野鸥前。贱子北堂劳怅望,何时风引归船。但求亲寿似师年。不须丹九转,会见海三田。”
受张棡影响,夏承焘也写了一辈子日记。他的《天风阁学词日记》被作家施蛰存称为“半部当代词史”。
张棡日记中出现“夏瞿禅”的有35条,夏承焘日记中出现“张震轩”的有75条,可见师生情谊之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