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普凡
2023年3月13日，国务院总理李强在十四届全国人大一次会议闭幕后记者会上谈到：“说到这里，我不由想起当年江浙等地发展个体私营经济、发展乡镇企业时，创造的‘四千精神’，走遍千山万水、说尽千言万语、想尽千方百计、吃尽千辛万苦。”李强重提“四千精神”，引起了巨大的反响。“四千精神”起源地到底在哪儿？温州、台州、义乌、绍兴等地的说法莫衷一是。
一
1981年6月，浙江省召开全省工业交通工作会议。会上，浙江省第二轻工业厅提供一份题为《开展市场调节搞活二轻生产》的交流材料。材料在第一点“充实加强各级供销机构，建设好一支过硬的供销队伍”中写到：“各地二轻部门领导还从政治上关怀供销人员，组织他们学习政策、法令、规定，使他们知道哪些业务可以搞，哪些事情不能办，在这个基础上，鼓励他们解放思想、大胆工作，热心帮助他们克服工作中的困难，从而调动了他们的积极性。许多同志在工作中发扬千方百计、千山万水、千辛万苦、千言万语的苦干精神，为二轻工业的发展作出了贡献。”这是目前发现的最早见诸纸质材料的“四千精神”表述。
温州乃古瓯越之地，境内三江横亘，江宽水急，群山绵延，少有平地，交通隔绝，历史上属边远贫瘠、开化较晚、皇权弱达之地，也是史上避乱入迁之地。东晋始设永嘉郡，后“衣冠南渡”“宋室南迁”等历史事件都给温州带来大量人口和先进文化。宋代以来，儒家文化广泛传播，与温州人实干精神相结合，形成儒学独立的一支——永嘉学派，代表人物薛季宣、陈傅良、叶适等，皆为温州瑞安人。永嘉学派又称“功利学派”，主张“经世致用、义利并举”，是典型的实用主义哲学，深远地影响了温州人的思想、行为。
20世纪六七十年代，温州地区人口大量增长，但资源禀赋较差、交通不发达、人均耕地少、国家投资少以及工业基础薄弱等经济问题未有较大改善，难以保障人民温饱等基本生存需求。穷极思变，时值台湾、香港等地区承接美日等国产业转移，经济实现飞速发展，大量生活日用工业品通过海上渔民走私进入温州，同时也带来了外部的信息。部分胆大的人决定“铤而走险”，到外面闯世界、找活路。电视剧《温州一家人》的主人公飘洋出海讨生活，就是当时温州万千人的缩影写照。更多的人走南闯北，什么能赚钱就干什么。可那时仍属计划经济时代，企业按所有制分全民企业和集体企业，社队企业（后称乡镇企业）属集体企业。全民企业归口工业局管理，原料供应、产品销售列入计划内，统销统购，职工工资有保障；集体企业分别归口手工业局（1978年改为第二轻工业局，1984年改为二轻工业总公司，简称“二轻”）、人民公社和大队管理。“二轻”系统的集体企业原材料供应、产品销售仅小部分是计划内的，大部分需要自己解决，职工工资要靠企业经营收益情况发放，而社队企业则完全靠自己。“二轻”管理机构下设供销经理部，经理部的供销员就是为了解决“二轻”企业生产资料供应和产品销售问题而设置。
集体企业不包购包销的事实也产生了激励作用，温州地区集体企业发展速度明显快于全民企业。全民企业职工工资有保障，而集体企业只能靠自己，有产出才有饭吃。当时瑞安手工业的木器社、竹器社、服装社、蛎灰社、砖瓦社等成功转产升级为一大批生产机械、汽摩配、化工、鞋帽产品的企业，形成了现在的瑞安工业产业格局。据《瑞安市志》介绍，1968年全县集体工业产值2769万元，占全县56.29%，至1978年全县集体工业产值11734万元，占全县70.82%，占比增加了14.53个百分点。这些业绩的取得，都有赖于一支数量庞大、特别能吃苦、文化水平不高，但是特别能说会道的供销员队伍，找到原材料并把产品销售出去。在这过程中，千军万马闯天下，走遍千山万水、说尽千言万语、想尽千方百计、吃尽千辛万苦，利用千丝万缕的关系、服务到千家万户，是供销员大军的真实写照。
据当时瑞安手工业局供销部副经理、供销员朱国云回忆，他主要是跑西南这条线的，每年都要跑，一趟少则两三个月，多则半年。去昆明，坐火车得三天三夜，还得转车，越过千山万水，吃尽千辛万苦。在中越关系恶化、对越自卫反击战前，一次偶然机会，他探到一个信息：前线部队急需一批带锯机，但找不到供应厂家。他敏锐地感觉这是重大机会，千方百计联系上部队，千言万语说服部队首长相信瑞安企业能提供带锯机，即使当时他对能不能生产出合格产品心里也没底，但瑞安莘塍农械厂集中资金、技术，反复试验，终于在规定时间生产出合格的带锯机，获得部队的好评。后来，他与部队建立了良好的协作关系，壮大了一批瑞安企业。
二
1978年改革开放后，依托集体企业，“前店后厂”经营模式的社队企业迅速崛起，在激烈的竞争中，温州地区“二轻”企业迅速衰落。但瑞安县“二轻”企业仍然发展良好，特别是林垟的一批“二轻”企业，被誉为瑞安社会主义阵地。瑞安“二轻”企业200多家，工业产值占瑞安工业总产值的一半多，出口交货值更是占到三分之二，出口创汇和上交利税举足轻重，主要指标在温州地区兄弟县中也是遥遥领先。
瑞安“二轻”企业能够在社队企业激烈竞争中屹立不倒，成为一面旗帜，为国家创收珍贵的外汇，引起了轻工部、省二轻厅的高度关注。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那几年，省二轻厅的轻工部每年都到瑞安调研，学习总结推广瑞安“二轻”的经验做法。因此，完全有理由相信，省二轻厅在瑞安调研过程中，深入了解瑞安“二轻”企业供销员们的这些经历，提炼出了“四千精神”，总结在《开展市场调节搞活二轻生产》交流材料中。
1981年省工业交通工作会议后，会议精神被带到了温州，特别是“四千精神”的提法，在瑞安“二轻”企业中引起了强烈反响，万千供销员的亲身经历，经过加工提炼形成如此贴切的文字表述，令人感到振奋与自豪。当时瑞安“二轻”系统非常流行讲“四千精神”，领导经常在不同场合反复地讲。“四千精神”原是说万千供销员的，最初称为“二轻四千精神”。一段时间后，“四千精神”溢出“二轻”系统，瑞安工业系统都在学习“四千精神”，用“四千精神”来激励发展工业经济。“四千精神”的表述不断出现在讲话材料、总结材料中。如：1982年7月15日，瑞安县纺织公司在《省轻纺工业局长座谈会情况汇报》讲话材料中，提到：“要千方百计把潜力挖出来，千辛万苦把新产品创出来，千山万水把产品销出去，千言万语把群众发动起来。”1982年温州市经济委员会供销公司在温州二轻工作总结中提到：“一年来，我们体会到，进行任何工作，指导思想一定要十分明确。我们进行的工作，从根本上说，是为人民服务；具体说，就是为基层服务，为生产服务，只有这样，才能急生产所急，才能把基层的困难当作自己的困难，才能千方百计，千言万语，才能不怕千山万水，千辛万苦，虽出差艰苦一些，只要任务急，不但不辞却，而且行动迅速，收效较好。”
三
1983年1月11日，《浙南日报》（温州日报前身）第二版，《社队企业极需各方支持》一文提到：“即使社队企业人员‘走遍千山万水、讲了千言万语、想了千方百计、吃尽千辛万苦’，还是很难开创出一个新局面的。”这是“四千精神”第一次见诸报纸，经考证，作者系市近郊树脂制品厂林永庭，是原瑞安县塘下区白门乡下樟村（今属瓯海区丽岙街道）社队企业经营者。这表明“四千精神”已在瑞安广泛深入地传述。
媒体公开后，“四千精神”更是迅速表现出强大的生命力和感召力，在温州地区得到广泛学习和引用，温州市委、市政府领导在讲话中也经常提到“四千精神”。1984年4月18日，时任温州市委副书记刘锡荣在温州市第二次计划生育宣传月活动表彰大会上的讲话中提到：“广大干部做到了不辞千辛万苦，不怕千山万水，走遍了千家万户，讲尽了千言万语。”
1985年5月12日，《解放日报》头版头条文章《温州三十三万人从事家庭工业》提到：“温州农村目前已形成了一支多达十万人的农民供销员队伍，基本脱离直接生产过程，专门从事采购和销售。他们‘走千山万水，吃千辛万苦，想千方百计，说千言万语’，常年累月为千千万万个家庭工业采购来大批原材料，又把千家万户的产品带往全国各地，挨家挨户推销，使商品生产保持旺盛的生命力。”这是“四千精神”表述首次出现在全国主流媒体上，从此“四千精神”传遍全国。该文肯定温州经济发展，提出“温州模式”。文章说：“如今，‘乡镇企业看苏南，家庭工业看浙南’，已为人们所公认。温州农村家庭工业的发展道路，被一些经济学家称之为广大农村走富裕之路的又一模式——‘温州模式’。”据此，有学者认为“四千精神”是在“温州模式”发展经济的方式中产生的。因而，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至90年代，全国各地掀起了学习、借鉴“温州模式”的热潮，人们大都讲“温州模式”。在这耀眼的光环下，“四千精神”逊色了不少。
1988年11月7日，《绍兴经济报》头版头条刊发时任绍兴县委宣传部长陈敏尔的文章《弘扬四千精神 振兴绍兴经济》，文章全面阐释了“四千精神”的精神内涵，作为一种精神力量激励人们攻坚克难、创业创新。他在文章中说到：“或许有人还会说，‘四千精神’只是乡镇企业供销员所具有的精神。我们说，‘四千精神’确是在乡镇企业供销员身上首先体现出来，但是它作为一种韧性的战斗精神、一种艰苦的创业精神，日益为广大的农村干部、众多的企业能人以及社会各行各业的人们所接受、所发扬……‘四千精神’，已经成为一种全社会倡导的精神力量。”
2005年6月20日，时任浙江省委书记习近平同志在《浙江日报》“之江新语”栏目《不畏艰难向前走》一文中写到：“浙商源起于浙江独特的文化基因，源起于对传统计划经济的突破，源起于浙江资源环境的约束。从这个意义上说，浙商也代表了浙江广大干部群众的创造精神、创新精神和开放精神。浙江之所以能够由一个陆域资源小省发展成为经济大省，正是由于以浙商为代表的浙江人民走遍千山万水、说尽千言万语、想尽千方百计、吃尽千辛万苦，正是由于历届党委、政府尊重群众的首创精神，大力支持，放手发展。”
四
据此，我们总结出“四千精神”缘起脉络如下：起源于温州瑞安供销员队伍中，20世纪80年代初由省二轻厅下乡调研总结提炼，1981年通过省工业交通工作会议在全省工业系统传开。
“四千精神”非常契合改革开放初期各地农村集体企业发展历程，他们感同身受，纷纷引为己用，后来通过公开媒体报道，“四千精神”传遍大江南北。“四千精神”原是“二轻四千精神”，经各地学习和研究，各级领导的引用、讲话，被赋予了更多的精神内涵，广泛适用于社会各行各业。随着时代的变化发展，“四千精神”也与时俱进，成为一种可贵的精神力量。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银行瑞安市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