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笔者随朋友在龙港古玩市场,无意中发现一方落款孙延畛题写的墓碑,碑刻上有许多熟识的人名,曾鸿畴、张志瑛、孙师觉、孙师权、孙经宓、孙经镛、孙义鋆等。此碑不大,看似也不起眼,却隐匿着孙延畛许多家事,更重要的是,这块碑碣中的内容还牵出一连串的地方望族关系,引出鲜为人知的历史人文轶事。
笔者当即决定购下这方碑刻,并运回瑞安赠送给潘岱砚下孙氏故居,作为名人故居征集的历史古物,供游人观赏与品鉴,并作此文以飨读者。
墓碑记录了什么
这块墓碑,长方形,青石质地,高86厘米,宽42.5厘米,墓碑无篆盖、无饰纹。碑刻上共有167字,字体为楷书,主要记录了三位夫人的生平、子嗣及她们去世后的安葬情况。
碑文如下:
宜人曾氏、张氏墓碣。予媍曾宜人,同邑曾公鸿畴长女,年十八来嫔,逾年卒,时光绪壬辰年,旋以其妹继之,产一女殇,光绪戊戌年卒,年二十四,皆先妣之胞姪也,事养孝,惜不穀。繼娶張宜人,永嘉張通判志瑛女,事愛過,前隨官大理院。生子師覺、次師權,均大學畢業生。生女二經宓、經鏞,未字。民國十四年卒,年五十又六,予少三歲,家政躬操。孫義鋆幼,師覺出。為之卜葬珠山府君之墓左。
民国十五年三月
大理院书记官孙延畛譔书
孙延畛其人及身世
墓碑落款者孙延畛(1873-1941),字延禧,号星农(莘农),潘岱砚下村人,生于清同治十二年七月七日,故取小名巧郎。
孙延畛年幼颖异,读书过目成诵,博闻强记,深得祖父孙衣言、叔父孙诒让的教诲。在晚清光绪年间,以正三品荫生,参加廷试获得二等,授职大理寺(最高法院)评事,民国后转任大理院书记官。后因政局荡析,不久辞官归里不问国事,专治史学三十年,工诗文以养终老。1930年入云江吟社,与项慎初(葆桢)、项济群(大任)、郭奇远(弼)、王冰肃(凝)、王佑宸(经郛)、俞春如(煦甡)、林维乔、蔡哲夫、金声远等都有诗文交集。历任瑞安县议会第二届议员、1934年参加县修志会委员,编辑民国县志。著有《史稗》《孙季子诗》《止止斋韵语》等。
关于孙延畛的三品荫生,这里要说一件孙家轶事。
孙衣言长子孙诒谷(1838-1862),因抗击太平军溃部于同治元年(1862)二月某日,命亡陶山潮至广济寺附近,时年仅廿五岁。当年清廷为抚恤,授孙诒谷为世袭云骑尉,而诒谷膝下一子夭折。
孙延畛是孙衣言三弟孙嘉言的孙子、孙诒燕的次子。孙诒燕(1854-1879),清光绪二年(1876)中举,官内阁中书(相当于国务院秘书),光绪五年(1879)卒于任上,时年孙延畛才六岁。作为次子,科举庇荫之制轮不到他。
孙衣言很精明,遂将孙延畛出继给自己的长子孙诒谷为嗣,由孙诒谷夫人曾氏抚养,另外也减轻孙诒燕夫人的负担。这样,孙延畛即成为孙衣言的嗣孙,此后可得荫生,在科举之道可走捷径,不通过乡试与礼部试(会试),直接可以参加廷试考取京官。所谓三品荫生的恩惠好处就在此。在旧制之下,此举很为正常,不多赘言。
后来孙延畛与洋状元项骧成为女儿亲家,在项骧《瑞安孙星农先生行状》中,已将其身世说得很清楚。
三位夫人来自两个家族
在孙延畛为其三位夫人撰写的墓碑文中,其先后娶曾氏姊妹,两位夫人均不得寿。
元配曾宜人,过门第二年就卒亡,花年仅二十岁。继配夫人是元配之妹,虽生一女,不久即夭折,继妻曾氏廿四岁就病亡。两位夫人都死于非命,文中没记亡故原因,古代妇女薄命大都死于难产,特别是大户人家的女子,因肢体盆骨小,又足不出户,缺少运动,生小孩风险就高,俗话旧时妇女生小孩,一只脚在棺材底,一只脚在棺材外。
两位曾氏夫人出身于瑞安县城申门亭巷的曾家大院,其父曾鸿畴,清代国学生,应该也出于名门,其先世源流为曾子后裔,分支属瑞安县城东郊塘根村,清中期迁往县城申明亭巷。我国著名的昆虫学家曾省(1899-1968)、著名的中国园艺学家曾勉(1901-1988),国旗设计者曾联松(1917-1999),这三位名人均出生于曾家大院,他们同宗同祖。曾鸿畴即曾联松的祖父,孙延畛娶的两位曾氏夫人是曾联松的姑妈。
《瑞安南堤项氏宗谱》记载项瑻次女嫁给同里国学生曾鸿畴。项瑻(1815-1879)是知名词人,字茝石,号礼槎,是洋状元项骧的祖父,留世词文98首,为温州地区宋代以来少有的词人,孙衣言曾校订项瑻《水仙亭词》评价曰:“以谓卢祖皋、赵西里后,此调寂寞五百年,乃今复见此作云。”项瑻的父亲项霁(1789-1848),号雁湖,地方闻达,著名诗人,《且瓯集》诗集留世697首,他们都是出于诗礼之家。
曾鸿畴的祖母是项骧的二姑妈。曾联松家的祖墓在仙岩寺后山,坟墓上有项骧题刻,署名:前财政部次长内侄项骧。
孙项曾三家姻娅相通,属几代姻亲关系,也不多见。曾联松的岳丈、地方实业家项荫轩是孙锵鸣的七女婿,曾联松则是孙锵鸣的外孙女婿。《瑞安盘谷孙氏宗谱》记载孙诒让的兄长孙诒谷娶妻曾氏,是同里曾傅(曾联松的曾祖)长女,所以孙延畛先娶曾氏两位夫人“皆先妣之胞侄也”。这说明两代人的姻亲关系,即孙延畛的两位曾夫人,是孙诒谷夫人的内侄女。孙诒谷的夫人为过继的儿子孙延畛找内侄女作妻,这也合乎情理。这里补充一点,《孙氏宗谱》还记载诒谷夫人曾氏守节抚孤,并有旌表孝节牌坊建在东门丰湖河边一事。
墓碑中提到的张氏是孙延畛的三夫人张咏华(1870-1925),是温州市区谢池巷如园第三代主人张志瑛(字桐侯,官湖北汉阳通判)的女儿,也是温州金石学家张之纲(字文伯,光绪二十八年举人)的妹妹。
张家在温州市区也属世族,闻名遐迩的谢池巷如园是温州十大名园之一。其第一代主人张瑞溥(1841-1904)于清道光五年(1825)官湖南粮储道卸任归里,在温州东山积谷山下原来谢灵运“池上楼”遗址附近,圈地十余亩构建宅院和私家花园,取名“如园”。园内置假山、亭台、回廊、水榭,并为纪念温州太守谢灵运,以诗意“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而临池筑建“怀谢楼”“春草轩”“十二梅花书屋”“鹤舫”“飞霞山馆”等,时人亦雅称“池上楼”。历代文人墨客对如园多有题咏,如清代楹联开山之祖梁章钜父子,翰林学士德清蔡之定、杭州梁山舟等,还有江苏书法家吴山尊、北京大学校长朱益藩等留下脍炙人口的联对与墨迹。张家拥有如此一个文化庄园,其家庭子女必然受到传统文化的熏陶,张志瑛(1841-1904)、张之纲(1867-1939)、张珍怀(1907-2005)等就是张氏家族的翘楚。
张志瑛将其心爱女儿嫁予瑞安孙家,也是自己心中愿望所归。孙衣言在光绪元年(1875)八月从安徽布政使任上调湖北布政使,上任时间不足一年,光绪三年(1877)二月又调往江苏省任布政使。张志瑛后来在湖北汉阳通判任上虽与孙衣言没有交集,但他十分敬佩孙衣言的为官刚值,更仰慕孙衣言渊博通儒的学问。在孙衣言卸职多年之后,张志瑛叮嘱长子张之纲从孙衣言门下游学,又将独生女与瑞安孙家结为秦晋之好,这种姻亲关系在当时不存在政治势力与经济利益的扩张所需,也不是门当户对的狭隘意识,最合理的解释是,孙张两家文化共性的联接。
子女姻亲与世族关系
张咏华为孙延畛生育二子二女。长子孙演万,次子孙縡万;长女孙经宓,次女孙经镛。
孙演万(1903-1945),谱名经焘,名师觉,北京法政专门学校(北京政法大学前身)经济本科毕业,任财政部盐务署科员,后任交通部财务科工作。先娶黄绍第孙女、民国陆军上校黄曾枚之女黄娟(1908-1939),生两子一女。长子孙义鋆(在内地),次子孙义澂(在台湾);其女孙华珠,嫁原省文史馆馆员唐澄士(1889-1975)之子唐伟栻(1918-2010),唐伟栻北京大学毕业,瑞中教师,后在浙师大任教。
黄曾枚即是著名影星黄宗英的大伯,国民军上校,于1918年1月5日死于上海吴淞口普济轮的海难事件。该海难致普济轮上二百六十余人遇难,包括徐定超(清末御史)、虞廷恺(财政部官产处总办)、黄曾枚等社会名流在内。黄宗英父亲黄曾铭(洋进士)也在船上,他在轮船下沉时在海上抓住一杆漂物(舢板船桨),饶幸获得一命。后来黄曾铭也与孙家结亲,成为孙诒泽的女婿,不在话下。
孙演万前妻黄娟于1939年病亡,继娶温州名园池上楼主人张之纲三女张珍怀。实际上,孙演万和张珍怀属表亲关系,是娶舅父张之纲之女。张珍怀是才女,是一代词宗夏承焘的关门弟子,是近代著名的女词人。两人生一女,名孙芸,现居美国,前几年孙芸来过瑞安,并同他丈夫一起参观过玉海楼和砚下村孙氏故居,夫妻俩都是美国尤西亚纳(luisiana)州立大学医学教授,其夫尹圣光还是州立大学终身教授。
孙延畛次子孙縡万(1908-1960),谱名经权,字师权,北京朝阳大学法政科毕业(1950年并入中国人民大学),任浙江贸易委员会科员。生三女,长女钮珠(孙嘉玲);次女惠珠,嫁温州;三女明珠,嫁瑞安东郊。三姐妹先前失联七八十年,如今已团聚,并与家族取得联系。孙嘉玲1942年正值妙龄时,在自家孙宅大院邂逅民国抗战将领龙云骧(黄埔军校四期生),后来喜结连理,并随龙将军部队入川,在四川农村困顿40多年(百度搜索《我15岁成为将军夫人》一文可了解详情),命运坎坷多舛,直至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才被孙女龙海英带回瑞安。在2015年10月纪念孙衣言200周年诞辰活动时,笔者从瑞安塘口找到孙嘉玲,邀请她参加,并与孙家亲族见面。
孙延畛的长女孙经宓嫁洪瑞坚(1904-1995)。洪瑞坚,字孟节,出自瑞安洪氏家族,1918年就读于瑞安中学,1930赴美国留学,获俄亥俄州立大学经济学硕士,历任南京地政学院教授、台湾土地银行总经理,台湾政治大学、新加坡大学任教授,1988年在瑞安中学设立洪氏奖学金。
孙延畛的次女孙经镛嫁洋状元项骧长子项锦麟,生一子一女,长子项守中(1940-2015),女儿项德邻,她一直生活在东北鞍山。她跟笔者说自己的母亲年轻时比表姑黄宗英还要漂亮!在2016年6月,笔者从项骧另一孙子项守南先生手中获得项锦麟夫妇的珍贵照片,德邻女士的话一点不假,其母亲大家闺秀风韵,的确与众不同,其父的相貌则与其爷爷项骧似同一个模子印出来。
尾声与后话
本文提及的这些交岔婚姻较为复杂,仅从辈份来看,有些令人费解,有明显的近亲与“压辈”的现象,旧式婚姻的主家本姓内是十分严格的,对于迎娶外家的对象,其辈份却不过分讲究,对此笔者也曾疑虑过,但也是属实,不必深究。只是,一方不足两百字的墓碑,牵出七八个地方名望之家和书香门第,由此也见证了温瑞深厚的历史底蕴与人文脉络,让笔者在探寻中,仍能感受到那段被岁月尘封的往事依然在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