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的传统习俗,家家户户贴春联迎新春。在我老家,方言将贴春联称之为“褙联对”,这个称谓充满着乡土气息,有着独特的风情韵味。
褙,在《辞海》中解释为:作动词时,是把布或纸一层一层地粘在一起。可见“褙”的方言是有文字来源的。
中国古代文学作品对“联对”都有过细腻的描写。《儒林外史》第七回:“只有堂屋中间墙上还是周先生写的联对,红纸都久已贴白了。”《红楼梦》第五十三回:“已到了腊月二十九日了,各色齐备,两府中都换了门神、联对、挂牌,新油了桃符,焕然一新。”联对一词,根源于中华民族的文化土壤之中,并非我们独创。如今每当岁末,这两个字轻轻拂过心田,便如同一缕淡淡的乡愁穿越时空,悄然涌上心头。
儿时,老家年底褙联对并没有规定在哪个时间,可爷爷总是选在除夕之夜进行。他总说,除夕夜里头,把红彤彤的联对给贴上去,那才叫“除旧迎新”。
每到年底,读过私塾、精通纸扎与雕塑技艺的爷爷,总会亲笔书写联对。爷爷从老街买来大红纸,无需刀尺,凭一双灵巧的手,便能在他那做纸扎的大木板上,将大红纸裁成平整的长条联对纸。我总会围在他的身边,看他挥毫泼墨,他偏爱繁体字,字体犹如弘一大师的稚拙体,有着独特的韵味与风骨。每次写完,他便会教我如何读这些繁体字,而我,在他的教导下,小小年纪便认得了许多复杂的汉字。
岁月流转,我渐渐长大,认识的字也越来越多。某一年的年底,我站在爷爷身旁,看他书写联对时,意外地发现了他笔下的一个“小瑕疵”。他写的上联是“年年順景財源廣”,下联是“歲歲平安福寿多”。我乐滋滋地指着那个“寿”字,对爷爷说:“爷爷,往年你写的‘寿’字不是这样的,这个是简体字哦。”
爷爷听了我的话,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他抚摸着我的头,眼中满是欣慰与赞赏:“好孩子,你的眼光真尖,连这个都看出来了。爷爷这是故意写给你看的,想考考你认不认识‘寿’的简体字呢。”他的笑容里,充满了对我的鼓励和肯定,也让我在那一刻,感受到了无比的得意与自豪。
父亲有四位兄弟,爷爷轮番在各家吃了除夕酒,给众多的孙子分了压岁包。即便是酒气熏人,走路摇摇晃晃,却仍不忘褙联对。我挈着东光(灯笼的方言),爷爷则带着备好的糨糊与刷子,高声唱着乱弹,从大伯家依次到小叔叔家,小心翼翼地展开那红彤彤的联对,用刷子均匀地涂上糨糊,再轻轻地将它们贴在门框之上。每贴好一副,他都会后退几步,点上水烟筒,深吸一口,随后便用他那嘶哑的声音,缓缓地念一次联对上的字句。
我紧跟在爷爷身旁,和着他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跟着念诵。于是,我清脆的童音与爷爷沉稳的低音,在乡村老屋的屋檐下交错,宛如一曲悠扬的二重奏,穿越岁月的长廊,回响在喧闹的夜空中。我嘴里喷发的冬寒雾气和着爷爷嘴里散发的水烟雾,在灯光的映照下,缓缓绕上瓦背,交织出一幅动人的画卷。此起彼伏的炮仗声,更是为这温馨的画面增添了几分节日的喜庆。
大年初一的早晨,当我轻轻跨出家门,回望门框上的联对分外耀眼。红纸如火,黑字如墨,散发着淡淡的墨香,联对上的每一个字,承载着爷爷对儿孙们深深的关爱与无尽的期许。正月里,来往的邻里,拜年的亲戚,都会对爷爷书写的联对,赞叹不已。
而今,高楼大厦拔地而起,狭小的门框,难以再觅儿时联对的味道,联对也似乎失去了往日的灵魂,机械地打印出来,缺少了手写的温度与情感,也缺少了那份与邻里间共同品味和欢笑的乐趣。但那份对传统的怀念与敬仰,却永远镌刻在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