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一帆
大妈黄岩英离开这个世界已十二年多了。至今，我们常常想起她老人家。
大妈出生于桐溪外桐村一个贫苦人家，二十岁不到就与大伯结婚。从我记事起，三十多岁的她就是农村老太婆的样子，身穿深蓝色扣子在腰间的衣服，留着齐耳的头发，脚穿黑色的布鞋，走路小步快走，给人以比较利索的感觉。
大妈目不识丁，但生性要强，因为一生未育，使得她心底一直有着难言的自卑感，受人冷眼也是在所难免。
大妈性情急躁，口无遮拦，遇事会骂人，连自己的晚辈也不会口下留情。因而，她与大伯夫妻之间也难免磕磕碰碰，常有小吵。大妈与二伯之间就因为年轻时的琐事结下梁子，一辈子不再“开口说话”。大妈在背后称二伯为“大嘴巴”，因为二伯的嘴巴确实有些大。
然而，性情急躁、脾气不好的大妈，在我的心目中，还是有着阳光的一面，有着一颗慈母之心。几十年里，她对我和哥哥这两个侄子，一直十分呵护，颇为关爱。与大妈相处的桩桩往事，给我的童年留下了许多难忘的记忆。
儿时，因为户口下放农村，我们全家从城里迁往老家乡下，住在爷爷留下的低矮轩房里，与大伯、二伯家紧挨在一起。从那时起，我们从城镇居民变成了乡下人。
也许是大妈没有亲生子女的缘故（三伯、二伯家的一女一子先后过继大伯家），大妈大伯对我这个乖巧的侄子十分喜爱。我从小便常常去大妈家蹭吃蹭睡，大妈做了年糕、米饼总有我的份，大妈家的柿子、桃子、西瓜也常常解了我的馋。冬天，我与大伯一起挤在低矮的阁楼上睡觉，垫的是稻草和草席，盖的是自家织的粗布被，瓦檐也触手可及。雨天，听着头顶瓦背上滴答的雨声，如同美妙的催眠曲，倍感温馨。大伯常常给我讲他年轻时给富裕人家做帮工的事，听得我入迷。
大妈大伯对我好，小小年纪的我也懂得报恩，1968年冬大姐出嫁以后（那时堂弟还没有过继），大妈家少了一个帮手，才十二岁的我便主动承担起为大妈家柴仓添柴的任务，每逢上山“扒柴”，我总是要多带一个小筐，与几个堂兄弟一起努力多扒一些，送到大妈家。大妈大伯自然是满心欢喜，夸小侄儿懂事。
五十六年前的一幕，至今让我记忆犹新。一天傍晚，我刚进大妈家门口，突然听到大妈在阁楼上一声叹一声哭，十分伤心，我顿时慌了神，不知何事。原来是大姐的婚期临近，想着自己含辛茹苦养大的女儿要离家嫁人了，大妈忍不住悲从中来。此事，深深地印入了我的脑子里，可见脾气急躁的大妈竟是有着一颗慈母心的。
我家几次搬家，辗转于瑞安城关、乡下老家和飞云马道，因此，我小学先后读了瑞安县小、潘岱北首和仙降区小三所学校。1970年，退职下放回乡十三年的妈妈又重新复出参加工作，在云江公社保健站当中药调剂师，妈妈带着妹妹临时把家安在了那里。正在潘岱农中读书的我，就把大妈的家当成了自己的家，大伯大妈及其他亲人的关爱，让我倍感温暖。
那个年代，老家农村的乡亲们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村民们以番薯丝为主粮，很少有白米，许多家庭寅吃卯粮，青黄不接时更是如此。大妈家因人口少，境况稍好一些，每年年终分红时有几十元钱的进账，但非常有限的粮食也倍显珍贵。假期时我们同学间互有走动，对来家里吃饭的同学，大妈都会热情接待，现在想想，确实十分难得。大妈、大伯的这份情谊，我难以忘怀。
我的哥哥一舟也曾一度寄居在大妈家，哥哥勤劳听话，大妈一直很喜爱他，曾有意让他过继当儿子，我爸爸出于兄弟情没有异议，但我妈妈不舍，只好作罢。从小学毕业回乡，参加生产队劳动直至参军，哥哥一直在大妈大伯的关照下，度过了难忘的青少年时光。哥哥的婚事也是在大妈的操心牵线下促成的，嫂子是大妈的外甥女，大妈认为只有亲上加亲的婚姻才是最完美的。大妈的养子，我的堂弟也是由大妈介绍与其侄女喜结连理，现在堂弟儿孙绕膝，家庭幸福。
光阴荏苒，转眼间，我与哥哥长大成人，先后参军入伍，哥哥在宁波当海军，而我远赴千里之外的长白山当了一名空军雷达兵。兄弟俩不忘大妈等众多亲人的嘱托，努力上进，先后分别入党提干。消息传到家乡，大妈及众多乡亲分外欣慰，大妈说，我就知道这两个侄子会有出息的。晚辈能以自己的点滴成绩让长辈开心，这是对亲情的最好报答。
在东北吉林当兵整整十年，我回到了家乡，在市人武部工作。每逢节假日，我便抽空回老家看望大妈及其他亲人，家乡的一草一木，我常常记念于心。那里有我童年上山砍柴、下田摸鱼的记忆，那里有我儿时一起捉迷藏的玩伴，那里有曾经让我垂涎的美食，那里更有让我常常牵挂的父老乡亲。我常想，无论我走到哪里，老家永远是我最温暖的港湾。
我长大了，大妈也老了，她一度住进了西门敬老院。每次我去看她，年迈的她脾气还是难改，同室的老人嫌大妈话多，难以容忍，而我总是劝慰大妈不可太任性，不要发脾气。一次，大妈在公交车上不慎伤了腰无法行走，聪明的大妈立即向司机报出了侄儿我的名字，凑巧司机认识我，及时把她送医治疗，经过一段时间治疗，大妈恢复了健康。
大妈的晚年赶上了好时代，衣食无忧。每逢过年，老人家对我送去的红包总是坚辞不收。她说，如今我吃穿不愁，这钱还是留着你自己用吧！在我的一再恳求之下，她才会勉强收下一两百元。大妈就是这样的脾气，一个刀子嘴豆腐心可敬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