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004版:玉海楼
上一版3  
 
放大 缩小 默认   
安徽黄山脚下的
“瑞安村”
“瑞安村”的见闻
■余盛强 姚绍栋
黎明村新建的居民别墅
采访槐塘村邱姓老婆婆
黎明村村口的墙绘
扫一扫,看电子版

    在安徽歙县的广袤土地上,瑞安移民书写了一部跨越百年的壮阔史诗。这是一部关于勇气、智慧、坚韧与融合的历史,每一个细节都充满了人性的光辉与力量。

    故事始于19世纪中后叶,那时候的温州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变局,人多地少的矛盾非常突出。为了谋生,许多瑞安人选择了背井离乡,踏上艰难的迁徙之路,犹如山东人闯关东、西北人走西口、闽粤人下南洋一样。他们之中,有一部分人来到了安徽歙县——这个位于皖南山区的古老县城,从此翻开新的生活篇章。在歙县生活的瑞安人已有三四代,甚至五六代以上,最早的可追溯到太平天国战争之后。令人惊奇的是,村民们仍然流利地讲着瑞安方言,乡音无改,风俗习惯没变。蛇年年前,笔者一行人赴安徽歙县桂林镇山边、郑村镇黎明、槐塘、棠樾等村实地采访,一探究竟。

    之所以称黎明村、山边村、槐塘村等为“瑞安村”,是因为这几个村的村民中瑞安移民占了主导。

    清晨,我们的车子进入黎明村。窗外的风景随着车轮的疾驰,徐徐展开。粉墙黛瓦相映成趣,马头墙高耸入云,仿佛触手可及蓝天白云。一幢幢小洋房令人目不暇接,高高的围墙透出一种静谧而庄重的气息。错落有致的布局中,隐藏着深幽的韵味,每一处都仿佛是一幅流动的诗情画意。

    入村的时候,笔者留意到村口长廊上的一幅幅墙绘,上面精心描绘了上世纪30年代瑞安先民肩挑箩筐、背扛锄头,长途跋涉来到黄山脚下歙县的艰辛情景。他们的箩筐里挑着小孩,肩上还扛着沉重的锄头、草鞋和干粮,经一个多月风雨兼程、长途跋涉,才到达目的地。他们在山边搭棚、垦荒,艰苦度日。据不完全统计,歙县境内共有2万多温州移民后代在此安居乐业,其中绝大多数是瑞安人,主要来自湖岭、高楼、马屿、陶山等地,也有部分来自乐清、永嘉和平阳。

    令笔者尤为吃惊的是,从我们下车后遇见的每位村民,没有一个不讲瑞安话的,使人产生仍在家乡瑞安的错觉。他们特别热情淳朴,听闻我们是从温州瑞安来的,连忙端茶倒水。这些移民大多都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逃荒过来的,属第二三代移民,也有一部分是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移民过来,算起来已经繁衍至第五六代。当然,还有一些岁数大的老人年幼时跟随父母来此开荒,属“第一代移民”。

    现年74岁的詹姓老婆婆算是“第一代移民”。她于1951年出生在瑞安曹村南岙。大约在1958年前后,她六七岁时便随父母徒步、坐船来到了歙县。当时遇到三年自然灾害,在瑞安吃不饱,所以逃荒到了歙县。刚来的日子依然很苦,但是地广人稀,有荒地可开垦,便慢慢扎根下来。

    现年50多岁的郑原理是詹姓婆婆的儿子,其父也是在1960年前后迁移到歙县。

    黎明村的移民大都在1958年至1960年之间迁徙过来,当然更早移民过来的也有。一位祖籍在高楼端头村的郑姓老人虽然没有经历过迁移,算起来已是第三代移民,瑞安话讲得也很溜,他说小时候曾听爷爷提起过,其爷爷是民国初年,即大约100年前逃荒过来。当时徒步从瑞安高楼大藏村走到安徽歙县用了20多天,“爷爷用扁担挑着年幼的父亲,挑得肩膀都磨出了血,抵达后,自己开垦荒地种植番薯,养活家人。”

    家在桂林镇山边村、现年89岁的户主高北操,回忆起当年的情形还历历在目。他于1937年出生于芳庄南坑,辗转了龙游、福建建阳、邵武等多个地方后,才最终选择在歙县定居生活。1964年从福建南平坐车到歙县山边村。1968年与同村的卢氏喜结秦晋之好,现有两儿两女。而老伴卢氏则早在1961年就到了歙县。她是从湖岭岩头坐船到瑞安城内,再从瑞安坐车到金华,金华转车到杭州,杭州再到歙县。她记得当年是正月二十九起身,二月初六才到歙县山边村,历时一个星期左右,算是比较顺畅了。

    79岁的邱姓大妈则是70多年前从高楼大藏村移居到郑村镇槐塘村。当年她才9岁,先他们移居3年的叔叔家来信,让他们赶紧来。她只记得当时天蒙蒙亮,全家六七个人就开始动身了,她是家中最小的一个。长辈们挑上箩筐和农具,筐里装着衣物和干粮,他们几个小孩就跟在后面走。路实在太难走了,实在走不动了,父亲就把她放在筐里挑着。走了一天一夜到青田坐车,坐的是那种烧炭的破车,用了3天3夜才到金华,然后坐火车到杭州,再坐车到徽州。就这样,历时10多天到了槐塘村。到了之后就是搭茅草铺、开荒种番薯。那时候温州人来这里都是种番薯。三年自然灾害,3天才吃九两米,到后来分到田地就开始种粮食,日子就慢慢好起来了。

    “上路”的艰辛

    在一些瑞安人的语境里,“上路”两字乍听不怎么吉利。这词的由来我们不清楚,但同行中几人是湖岭人,他们小时候总听村里老人们提起,村里谁家“上路”了。后来才明白“上路”其实还带有赴外谋生的意思,通常指远赴浙皖苏三省边界谋生。而为什么管赴外谋生叫“上路”呢?我们猜想,逃荒或赴外谋生的途中充满了各种危险和困境,甚至随时面临死亡。事实上,许多人倒在了“上路”途中。也有人认为“上路”是一个名词。古代确实有“徽州路”这一行政区。元至元十四年(公元1277年),设徽州路,隶江浙行省,领歙县等州县,故赴徽州称为去“上路”。而那些在路途或移民在外出生的人,常常被称作“上路奶儿”或“上路囡儿”。

    那么,这些赴外谋生的这些人,是怎么出去的?当时的情况如何?

    近日,笔者在瑞安芳庄乡东元六连碓旁一条石阶步道边,发现一块清代捐建“三成桥”的石碑上面刻有许多捐资者的名字,其中一位是“谢上路奶”,并列在“侯垟”下面,基本可以确定此人来自芳庄侯垟的逃荒者。碑文落款是“光绪十五年”,表明此人“上路”时间应该不晚于1889年。也就是说,早在1889年之前,瑞安湖岭就有一批村民“上路”谋生了,并在挣到钱之后为家乡修桥造路贡献力量。

    综合采访和有关资料,笔者认为瑞安人移民皖南、浙北、苏南大致分为三个阶段:晚清时期、民国时期和新中国成立后。

    第一阶段晚清时期的移民主要发生在太平天国运动之后。据《瑞安市志》记载:“清咸丰、同治(1851—1874)太平天国运动失败后,清廷残酷镇压太平军主要活动地区之一的浙北、皖南,当时人口流散较多。瑞安境内山区部分居民,携家迁往皖南垦殖,后代留居下来,仍以同乡同族相对集中居住。”像“谢上路奶”这样的群体应该属于这个阶段的移民群体。由于太平军与清军在长江中下游多年拉锯式战争,使苏浙皖省的交界地区生灵涂炭,遭受空前劫难。长期的战争,加上瘟疫和饥饿,使徽州人口锐减,基本上是十室九空。

    据《歙县志》载,经太平天国战争,同治八年(1869)歙县人口仅30.96万人,比道光年间的61.7万人减少了一半。战后,为了迅速恢复残破衰败的经济,清同治五年(1866)谕令各省招垦荒田,对前来垦荒的外地农民屡减赋税,以宽民力。而同时期的浙南地区人口损失无几,正如左宗棠所言:“通计浙东八府,惟宁波、温州尚称完善。”据统计从康熙六十年到光绪十三年(1721—1887),瑞安人口一直维持在9万人左右,到宣统二年(1910)人口骤增至36.6万人,而瑞安一直素有“七山二水一分田”之称,人口持续膨胀,人多地少的矛盾加剧,粮食消费出现自给不足的现象。皖南自然条件很好,所以成了瑞安人逃难的一大目的地。当时在瑞安就有一句民谣“要想活得好,到徽州淘宝”。瑞安大量农民响应官府招引政策,背井离乡,远赴皖南,垦荒定居。

    第二个阶段在民国时期。据《歙县志》记载,源于太平天国战争时期的血吸虫病不断蔓延,到民国时期血吸虫病非常严重,再次导致徽州人口锐减,歙县许多村落出现了绝户现象。民国八年(1919)歙县人口尚有40.5万人,到民国二十二年(1933)年仅28.3万人,减少了14.2万人。血吸虫病直到上世纪70年代才基本遏止。当然,这个阶段的移民对象大多是青壮年,且都是为了避开战乱和逃避国民党军队拉壮丁,向浙皖苏三省交界处逃难,而歙县成为了他们的首选。黎明村庄兰豪先生称,他是移民第二代,其父亲庄仕横1944年为了逃避国民党军队拉壮丁,跋山涉水逃到安徽歙县,走了一个多月,在黎明村搭棚垦荒谋生。现年90多岁的卓余星老人,则是1948年随父亲远赴歙县黎明村,当时他年仅16岁。

    第三个阶段在新中国成立后,尤其是1958年至1960年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据不完全统计,1958年至1961年期间瑞安移民安徽歙县的人数,可能占了瑞安移民总数的三分之二以上。可以肯定,若不是生活所迫,当时的老百姓一定不愿抛家舍业,远走他乡。所以不得不佩服他们敢于闯荡、勇于拼搏的精神和魄力。

    黎明、槐塘村移民主要来自湖岭、芳庄和高楼,山边村的移民主要来自芳庄。逃荒歙县的线路主要分徒步、坐船、坐车等方式,新中国成立前,主要是徒步方式,主要是从湖岭高楼出发,经青田步行至建德,再到安徽歙县,行程约500公里。而新中国成立后,则采用徒步加乘车乘船的方式,从家乡到金华,再坐火车到杭州,再转车或坐船到徽州。他们通常在春季离开家乡,徒步或乘坐简陋的交通工具。有成群结队的,也有一家单走的,有一路要饭打工耗时一年半载的,也有一气赶到的,而更多的是一担箩筐挑着走的,有一段顺口溜就是当年艰辛迁徙的写照:“肩挑箩筐赴歙县,缺吃少穿日子难。前面装的破盘碗,后头挑的女和男。”

    奋斗与崛起

    “温州人的锄头都比本地人长几寸。”庄兰豪老人说,温州人比其他地方移民更拼、更能吃苦。

    初到歙县,温州移民面临着诸多困难,比如语言不通、习俗不同、资源匮乏等,然而,这些困难并没有击垮他们。相反,温州人以其特有的坚韧和勤劳,迅速适应了新的环境,立足了脚跟。他们刚过来时,在荒地里“占地为房”,随便搭个草棚子就是住处了,开垦农田,用汗水浇灌着这片土地。同时,他们也将温州的商业智慧和勤劳精神带到了歙县,开店铺、办工厂,为当地的经济发展注入了新的活力。

    祖籍在瑞安马屿村口村的庄兰豪老人,是瑞安移民杰出的代表。他1954年出生在歙县,据他介绍,上世纪70年代的黎明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穷山村,“地旱不生稻,土贫不长茶,三餐薯充饥,泥草垒住房”。黎明村人十分珍惜让他们安身立命的荒山秃岭,庄兰豪和黄益领、卓益彬、许国远等人,带动村民养鸡、种菜、办企业。上世纪80年代,村民开始住上了矮平房,90年代矮平房变为二三层楼房,现在则是大别墅、大洋房。庄先生家现在住的便是四层独门独院的大别墅,而像这样的别墅在黎明村、槐塘村比比皆是。    

    “住着茅草棚,脚踏两个轮,身穿灯芯绒,吃些番薯干。”这是当地人形容温州人的谚语,意思是说温州人既能吃苦耐劳,又能追随潮流、赶时髦。  

    踏入安徽歙县的槐塘村,仿佛瞬间穿越到了欧洲小镇。村口,欧式风格的建筑错落有致,尖顶的房屋、雕花的门窗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发出异域风情。大洋房的院子里,几位归侨正悠闲地品着咖啡,晒着太阳。槐塘村成为安徽省著名的侨乡,被誉为“安徽华侨第一村”,全村有两个“70%”:一是全村人口419户、1363人,70%以上的居民是温州移民;二是村里70%以上的居民出国谋生,290多户800多人在国外经商生活,主要集中在西班牙、意大利、法国等欧洲国家,从事餐饮、服装、零售等行业。

    在槐塘村,我们采访到了一位名叫郑朝好的归侨。他曾在意大利打拼多年,现在选择回到槐塘安度晚年。“虽然我在国外取得了不错的成就,但我始终觉得自己既是歙县人,也是瑞安人。”郑朝好说,看到槐塘的变化和发展,感到非常欣慰和自豪。郑朝好是高楼大藏人。1952年,他4岁时随父母长途跋涉来到了安徽歙县。而其父早在1950年就已来到此地,站稳脚跟后,回瑞安接家人过来。父亲把他装在垫箩里,挑到青田,然后从青田乘车到杭州,再转车到歙县。

    随着时间推移,村里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走出国门,寻求更广阔的发展空间。他们凭借着敏锐的商业嗅觉和不懈的努力,用自己的勤劳和智慧,在国外站稳了脚跟。在创业成功的同时,瑞安移民始终不忘回馈家乡和社会。他们有些回乡创业,有些投身公益事业,捐资助学、修路建桥、扶贫济困等善举不胜枚举。他们的慷慨解囊和无私奉献不仅改善了歙县的基础设施和民生条件,也赢得了当地政府和居民的广泛赞誉和尊敬。

    瑞安移民的赤子情怀

    黎明村民宅马头墙上的两幅墙绘特别引人注目,一面墙上绘有巨幅温州地图,另一面墙上则书写着“瓯越新安皆故乡,四海共望一轮月”的诗句。这也许是埋藏在瑞安人心底的集体记忆。瑞安人向来有安土重迁的传统,即便远走他乡,也要把故乡刻在心里。现在他们的生活过得越来越好,但黎明村村民仍不忘根本,没有忘记自己祖籍地在瑞安,他们心中时常挂念着故乡。

    “现在交通、通讯非常发达,什么时候想回去就是一踩油门的事儿,不想开车也可以坐动车、飞机,或者通过微信联系也很方便。”庄兰豪说,“但是我孙子这辈就不怎么会说温州话了,家乡的观念已经不如我们这一代那么强烈了,这不免让人担忧。”在山边村高北操的家门口,笔者看到一辆温州牌照的车辆。高北操的小儿子在温州办鞋厂,户口也迁回了温州。

    瑞安移民较好地保存了原有的风俗习惯,特别是逢年过节、婚嫁风俗、饮食偏好等,都依照瑞安习俗,如过年晒腊肉、酿红曲酒、捣年糕、大年三十“摆珍”等等,起屋会“抛梁”,清明时节做清明饼、馍糍。一些习俗大同小异,如晒腊肉,从家乡人的晒酱油肉,变成了这边的晒羊肉,多少也受到当地人的影响。唱词、唱戏、唱莲花、打长筒早年时有出现,还有人会唱来自芳庄的民谣《担米兄》,如今渐渐消失了。

    我们在槐塘村走访的时候,注意到一个有趣的现象,那就是我们在路上随机询问一个老人,她不是温州移民,而是嫁到槐塘村的徽州媳妇,却能讲一口流利的温州话。这说明瑞安移民与歙县人民之间的融合日益加深。

    随着时间点推移,他们不仅在经济、文化和社会等方面形成了紧密的关系,还在情感上建立了深厚的亲情和友谊,瑞安移民已成为歙县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们的奋斗历程和辉煌成就已成为歙县历史和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2002年,黄山市政府还把唐模、棠樾等“温州移民村”作为世界文化遗产补充项目进行申报。

    安徽歙县的瑞安移民故事,是一部镌刻艰辛与辉煌的历史长卷。它记录了瑞安人在异乡土地上扎根、拼搏、创业与回馈的壮丽征程。瑞安人的根脉始终深植于心,他们吃苦耐劳的精神熠熠生辉,助他们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生根发芽,茁壮成长。

放大 缩小 默认   
   第00001版:要闻
   第00002版:最新闻
   第00003版:最新闻
   第00004版:玉海楼
安徽黄山脚下的
“瑞安村”
瑞安日报 玉海楼 00004 安徽黄山脚下的
“瑞安村”
■余盛强 姚绍栋 2025-2-17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