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康宝

    朋友送我的一盆牡丹在这个春天开得格外艳丽，花蕾次第绽放，薄如蝉翼的花瓣层层舒展，如精美的裙裾，将花盆遮得严严实实，原本灰暗的老屋因了这树繁花，顿时喜气盈门。

    国色天香的牡丹真不愧是花中之王，母亲每天围着它，用目光抚摸那些花朵，满眼都是惊喜，口里不停赞叹：“美，真美……”此时，距母亲出院回家才不久，因为心力衰竭，她在医院里住了十多天，人憔悴了许多不说，还对身体状况少了几分自信。这盆牡丹映入母亲的眼帘后，便如同春日暖阳，顷刻间驱散了母亲内心的阴霾，红晕重返脸上，没有半点久病初愈的样子。

    人们都说美是一帖良药，看来母亲已经被牡丹治愈了。

    母亲年轻时爱美也爱花。

    那时外婆家庭院里也有一株牡丹，每到春天绽放时节，深红色的花瓣簇拥着金黄色的花蕊，芬芳溢满小院。母亲当时才十七八岁，家境贫寒，买不起脂粉，和女伴们一起采摘野花簪在鬓角，成为母亲少女时代对美的一种热爱，在她的回忆中，这份表达坦率而热烈。

    然而外婆却不许母亲碰触院里的牡丹，一次瞧见有朵牡丹即将凋零，母亲不以为然地摘下簪在发梢，正对着镜子满心欢喜地整理，却被外婆瞧见，挨了一顿狠揍。此后，母亲不敢造次，却因此记恨外婆。外婆临终前才道明，原来庭中那株牡丹是外婆的母亲栽种的，她含辛茹苦一辈子，只留下一株牡丹在人间。外婆爱她的母亲，见花如思人，岂愿让人随意攀折花朵？即使是她的女儿也不可以！“花是人间信使，一年只见一次面，摘了花就阻断了亲人间的思念。”——外婆的解释令母亲恍然大悟，至此放下心结。

    母亲年轻时爱花更爱美。

    记忆里，母亲中等个子，满头乌发，梳着两条粗黑的辫子，每次出门都不忘在头上抹上一点茶油，让头发显得油光锃亮。经济落后的年代，爱美是件很难的事。母亲并不担心，她擅长女红的巧手将家中陈旧的衣服翻新了花样穿在身上，依旧光鲜无比，隔壁女邻居无比羡慕。即便如今，年过七旬，体弱多病，母亲依旧时常将自己的衣物改成喜欢的款式，要么加个盘扣，改个口袋，要么将短褂改成长褂，要么将窄腰改成宽腰……这些在别人看来的技术活，从未难倒过母亲，双手虽已苍老，灵巧宛如当初。

    仿佛只在一夜间，母亲已是满头白发，身形已变佝偻。频繁出入医院令她很是愧疚，好几次在病床上望着我，嘴角蠕动着，犹豫了许久才轻声说：“拖累了你实不应该，我若早点走了，你就不用这么辛苦了。”我强装欢颜回应她：“嘿嘿，你可不能走，否则，谁帮我看着老屋。”母亲听了不再言语，扭头抹了一把眼泪。她的这份歉意不仅让我心疼，也让她日渐消沉。她甚至收起家中所有的漂亮衣裳，认为人老了，穿得再好看都没有用了。

    在我看来，母亲搁置对美的热爱另有原因。那日帮母亲换衣服，我发现她的衣服后摆总是翘起，查找原因，意外发现母亲后颈有个包。我惊慌追问，她却淡淡一笑说：“年轻时，家里盖房子请不起师傅，你爸砌墙，我当小工，一块二十斤重的水泥砖从两米高墙上掉落，砸在我的后颈上。”此事我前所未闻，母亲却将钻心的伤痛掩藏了几十年，她宁可放弃对美的追求，也不愿让我担心。这或许是天下慈母的共性吧，总是怕孩子担忧，总是那么义无反顾地甘愿承受世间所有的疼痛。

    牡丹依旧热烈地绽放着，母亲的欢喜也从未消减，每日都会搬来竹椅，静静守坐在花旁。好几次我发现，母亲环顾四周见无人后，便轻轻地将脸凑近花朵，慢慢靠前，最后干脆完全贴近花朵，像是和花依偎又像在倾听花语，整个人沉醉在馥郁的花香中。远远望去，艳丽的花朵像是簪在母亲满头白发上，一脸的褶皱在此刻也开成了花。牡丹雍容华贵，母亲沧桑衰老，鲜明的对比令我黯然神伤。我知道，此刻的牡丹定是勾起了母亲的青春回忆。她是否想起了多年前，在外婆家的牡丹树旁，偷偷簪花却遭训斥的往事？

    前几日，瞧见母亲正在赏花，便给母亲看了微信朋友圈里女子们簪花的俊俏模样，笑着问她：“美不？”她说：“美！”我又问：“你也摘一朵簪在头上，拍张照怎么样？”母亲羞涩地用手捂嘴，咯咯咯笑出声，不自信地问：“我行吗？”见我真去折花，她似乎想到什么，赶紧制止我：“别摘，别摘，我不拍，老都老了，簪什么花，花多美，看着就好，何必摘下来？”那天，我并没有就此作罢，而是将花盆抬上石桌，让佝偻的母亲坐在花边，头贴着花朵，从侧面看去就像头顶上簪了一朵牡丹花。然而当我按下快门的瞬间，母亲终究还是躲开了。

    照片上的母亲，伸出手轻轻托着牡丹，她看向镜头，虽有些矜持，嘴角却挂着灿烂的笑容。那一刻，岁月的风霜仿佛都化作了牡丹温柔的花瓣，在她脸上热烈地绽放。这笑容里藏着十七岁偷簪牡丹时的倔强，更盛着为子女藏起伤痛的隐忍。原来，母亲对美的执着和爱从未因时光褪色，镜头定格的刹那，我忽然懂得，这世间最美的不是牡丹的娇艳，而是一位母亲对美的坚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