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记者 尤建明 本报记者 夏盈瑜 周宁宁 李群/文 孙凛 /图
“咚，咚，咚……”一艘、两艘、三艘，五颜六色的龙舟，在河面上来回穿梭，在鼓声中有节奏地划行。河畔人头攒动，彩旗飘扬。明天是端午节，如果用一幅画来描绘瑞安，这或许是最生动的代表作。
一边是河道上热衷龙舟活动的民意，一边是网络上吐槽龙舟问题的争议。民众普遍关心如何安心、顺心、欢心地划龙舟，怎样解决安全风险、噪音扰民、摊派经费等问题。瑞安多次举行官方调度会，从制度、平台、人员等方面直击痛点。
瑞安龙舟，如何划出新风尚？连日来，记者走进乡村蹲点，一探究竟——
民间盛事如何长保安宁
打电话联系不上，吃饭喝茶都说没空，再次见面肤色黑了几度，如果你的朋友最近出现以上“症状”，那他很有可能去划龙舟了。
临近端午，瑞安塘河两畔插满龙旗，氛围感拉满。每走几百米，能看到颜色各异的龙舟，驰于绿波白浪间。舟内或挨坐或站立着40多名村民，伴随着鼓声与号子，有节奏地划行。每遇到桥洞，就有段唱词。运气好的话，还能看到“跳艄”等绝活儿。按老百姓的话说，比过年还热闹：过年是家家户户各自的活动，划龙舟是全村人聚在一起的大事。
龙舟文化在瑞安传承已有千年历史，“一村一船遍一邦，处处旗脚争飞扬”，展现的便是古时划龙舟的盛况。如今，村里随便拉上一人，就能说上一二。“今天划了吗”这句话代替“吃了吗”，成为村民之间通用的问候语。
“每天大清早就咚咚作响，有时还噼里啪啦放鞭炮，根本没法好好休息。”前几天，在瑞安某网络论坛上，又传出“瑞安龙舟翻了”，虽然划手都穿着救生衣，水位仅及腰，并未有人员伤亡，但还是引发不少网友吐槽。有关安全风险、噪音扰民的话题与民间划龙舟的盛景，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滴——”5月27日上午8时多，安阳街道白岩桥经合社的龙舟扫码验证，通过“龙腾瓯越”数字平台申报，准备从白岩桥码头上水划至莘塍河口宫河段。龙舟队负责人周建国说：“为尽可能少扰民，这个点比往年出发推迟了个把小时。”
“大家穿好救生衣，都量下血压，戴好安全帽……”在紧随其后的应急保障船上，白岩桥经合社党总支书记陈建州逐个清点装备，带上了医药箱、灭火器，将每个细节落实到位。在市龙舟办的大屏上，每艘龙舟的来回时间、行动轨迹、人员动态等一目了然。全市473艘龙舟都有对应的专班、划行方案，还有挂钩的镇街干部、村社党员和社区民警。
线上线下万众瞩目，12345热线有关龙舟的投诉还是有不少。其中，反映“龙舟银”筹集问题的有10余起。
经费摊派到底存不存在
划龙舟是一项仪式感极强的民俗活动，意在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民间自发的造船、请神、摆香案……每样都需要经费，“龙舟银”自然少不了。除了村民自筹外，一些地方还会向本村或村里外嫁女的家庭“筹集”费用。历史上，就有因摊派“龙舟银”而导致社会矛盾激化的现象。
如今，我市各乡镇、街道均在事前约谈龙舟“头家”，签订相应责任状，掌握“龙舟银”的主要“金主”是否真正自愿捐赠，并开通12345举报热线，由警方查处不法征收行为。
眼下，现实中的“龙舟银”，到底怎么收？
在上望街道薛里片，龙舟队负责人薛迪龙、薛迪豹带头捐资，并承诺自掏腰包兜底贴补。在西安的谢荣贵、薛迪云也停下生意赶回村里各捐3000元，并上船当划手。在“薛里老白龙”微信群里，清单公示着19人筹得7.5万元，这些“金主”大都是做汽配的生意人，也有祈福还愿的户主。
安阳街道白岩桥经合社共有391户居民。在白岩桥佳园的电子栏上，“划龙舟自愿捐资人名单”滚动公示：有捐1000元，也有捐3万元，仅56人便筹得38万余元。
“今年我们应该会有余钱，打算最后召开村民代表大会审议，决定余款的使用。”陈建州算了笔账：每趟龙舟出去，头尾各1名艄公，两名鼓手，以及香斗、唱神、施锣、旗手，总共40多人，算上应急保障船，一天花费约1万元。龙舟上会放一些饮料、蛋糕作为补给，龙舟活动结束后，村民们也会一起吃个便饭。此外，便是救生应急安排，以及相应装备的维护。对这些开支的投诉举报，部门都会迅速调查。
5月23日中午，汀田街道汀五村龙舟队员围坐聚餐。六菜一汤，荤素搭配，还有海鲜。这桌300多元的龙舟饭，由党员、村民代表组成的志愿炊事班，轮流为龙舟队员烹饪。“早年会在酒店宴请，后来请厨师上门，今年直接自己人上，每次改变都能节省不少，余下的经费还能做不少好事，这样的龙舟饭吃起来更有味道。”汀五村党总支书记夏林娒说，经费是自筹的，人手却是众筹的，各队都敞开明细，邀请村民监督。
外嫁女该不该交龙舟银
参与的人众多，不同的声音也不少。“外嫁女交钱不合理吧？动不动就几千块，压力太大了。”“村里那些无业‘倒三烂’（意为无业、品德差的人）就靠这捞点油水了。”最近，一则《外嫁女要出5200给村里供他们享乐》网帖，把瑞安龙舟活动推到了风口浪尖：外嫁女到底该不该交钱参与？
“这是村里办的喜事，我觉得可以参与。”在市区事业单位上班的小贾，捐了2200元。不过她身边也有不少年轻人，认为征收“龙舟银”违背自愿原则，涉嫌变相敛财。“当然，村里没有任何手段强制我们交。”小贾说，好似有股无形的力量，如果不交的话，几分钟内全村人都会知道。父母在村里生活，他们过不了“人情关”。
“捐这份子钱，实际上源自村民朴素的民间感情。”龙舟文化研究者、瑞安民间文艺家协会负责人林良爽介绍，划龙舟是为了祈福，老一辈村民大都认为捐资助力是呈了自己的心愿，他们希望外嫁女也交“龙舟银”，追求平等的庇佑。
旧时，瑞安山多地少水系发达，女儿外嫁到婆家，由于交通不便，有可能多年也见不着面。“娘家人”划龙舟前来看望了，外嫁女所在的夫家摆起香案（瓜果、点心等），迎接远道而来的慰问团。这点在民国《瑞安县志（稿）》也有记载：“龙舟所经各村必馈酒肴，摆香案相待。”后来有人化繁为简，以红包替代香案。
在瑞安，很多经费都由龙舟队负责人兜底，参与的人同舟共济，但不买账的年轻人还不少。眼下，在龙舟上，年轻人寥寥无几。这种分化也体现在网络吐槽中。一位名叫“谷谷”的网友称，“我也支持民俗，但应统一组织、统一金额、统一管理，不然不会参加。”而网友“敬亭山”则认为，“传统不应成为道德绑架的借口，呼吁建立机制遏制攀比，比如设定捐资上限，为年轻人减负。”
目前，瑞安正推进“龙舟活动监督员”制度，邀请人大代表、政协委员、村民代表等担任监督员，全程嵌入式监督。
在塘下镇新坊社区，龙舟“头家”、安玛滤清器有限公司负责人王快弟，在生意圈和亲友间筹集了20多万元，负责村里两艘龙舟的运营。“我们有能力承担这些费用，不需要摊派，更不会向外嫁女要一分钱。”王快弟说，自己把两个女儿的“龙舟银”也出了，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他这是为孩子祈福。
民间龙舟何以行稳致远
河面上，热闹的大都是中老年人；网络上，热议的大都是年轻人。再过几年，瑞安划龙舟，会不会断代？
“龙舟文化如何传承，我们也想到了。”塘下镇新坊社区党委书记陈国银介绍，村里现在有了龙舟俱乐部，请来专业教练，吸引10多名40岁以下的青年参与。
为龙舟活动注入新活力，这已经不是一艘龙舟和一群人的事。走进安阳街道隆山社区白岩桥，陈建州正在招募新手，参与划龙舟后勤，也参与筹备龙舟宴。结合瑞安文旅部门推出的龙舟IP系列活动，他们还计划在塘河沿岸推广瑞安特色美食，让年轻人来了有“看头”，也有“吃头”。
同样忙碌的还有塘下镇塘西社区党委书记吴蓓勇。今年镇里的龙舟文化节在社区举办。场子大了，阵仗也多了，需要准备的也不仅是划龙舟了。在塘下镇帮扶下，吴蓓勇正谋划村里申报龙舟历史文化工程，推进龙舟诗之墙等项目落地。
群众支持，才是龙舟文化传承的动力。瑞安市龙舟运动发展协会秘书长胡允科认为，至少要给老百姓带来好处。
“阿婆，这是我们龙舟队送的米、面、油，给您放这里可以吗？”连日来，上望街道蔡宅村养老院、低保户和部分困难家庭老人迎来喜事。在蔡宅村东爿龙舟队负责人蔡丰林看来，青年志愿者在岸上帮忙，也是主动“参与”划龙舟。
“去年，我们龙舟队给村里百岁老人和困难群众送礼，今年我们向慈善机构捐赠，希望帮到更多的人。”蔡宅村中爿龙舟队负责人蔡兰光调侃道，在政府引导下，现在划龙舟越来越“卷”，不比奢华比温情，毕竟“大家都夸了，才有面子”。
短短几天，蔡宅村东爿、中爿、西爿龙舟队已捐出3万元。河道清淤、围栏修复、安装监控……蔡宅村党总支副书记蔡红飞说，镇里鼓励以龙舟之名开展公益活动，结合重点工作申报村级自筹项目，扩大受惠面，也得到了大家的支持。
河道上的热闹还在持续，传统民俗如何健康有序地传承下去？浙江工商大学当代浙江研究中心主任张丙宣教授认为，传统文化与现代民意碰撞，会催生开放、包容、渐进、自治的落地方式。比如，在民俗活动中探索多元文创、文旅呈现方式，让社会大众特别是年轻人“凑好”这个热闹。
“没有哪种文化，可以与法律相违、和民意相悖，还能生存。”市委办副主任、龙舟办相关负责人吴凡说，我们应该珍惜龙舟这一传统文化，做好传承而不是留下糟粕，剔除某些可能会影响龙舟声誉的行为。在自愿的基础上，各出自己的一份力，只要合力形成了，一个村庄、一个乡镇乃至一个城市，形成一家人，就能划出震天的气势来。让龙舟带给每个人福祉，让龙舟成为团结、向上的另外一道风采，这是百姓所祈愿的，当然也是瑞安党委、政府所期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