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代，在乡下种田，最怕的就是粳稻。

    粳稻修长的稻秆很多时候无法承担起沉甸甸的谷穗，遇到不太大的风就会倒伏。种田人最怕的是，倒伏时间过久了，若是遇上阴雨连绵，谷子直接会在穗上发芽，到了这一步，粳稻基本上就会颗粒无收。

    当然于我而言，最怕的却是粳稻谷穗上长长的稻芒，像一根根刺，看上去就扎眼。收割过程中，稻芒稍有不慎就会扎进肉里，那种痛难以想象。有一年收割粳稻，眼睛无意中碰触到稻芒，角膜悄然红肿，以至于最后视线渐渐模糊，捂着一只“失明”的眼睛，急匆匆赶到医院，医生诊断之后，将针管轻轻插入眼底，将药水注入眼球，眼睛才得以逐渐重返光明。至今眼睛里还残存着当时的伤痕，每每体检，医生都会提及，来自稻芒的那次伤害，始终在心里隐约“作痛”。

    来自粳稻的记忆虽然“痛苦”，但它在我家的稻田里始终占有立足之地，因为乡村节气里用到的年糕靠它制作。粳米黏性强，光泽透亮，嚼劲足，存放时间长，无论炒制还是烧汤，其他杂交稻米根本无法与之媲美，因此粳稻的这一地位无可替代。

    乡村人家种植粳稻，面积最多两三分地，割一担或两担，足够一年中的各个节气使用。粳稻米除了制作年糕外，还用于制作祭祀用品，蒸熟后的粳米，经过石臼捶打成团，人手沾水，使劲搓揉，表面光滑后，捏成圆形、锥形、饼形等不同形态，成为祭祀活动中的供品。每到春节、清明、端午、中元等节气，乡村邻里屋檐下，大家相互帮忙，搓揉粳米年糕、制作供品的画面，时常在我的梦中萦绕——在我看来，那是乡村最温馨最叫人眷恋的画卷。

    即便对粳稻心存畏惧，可我还是深深地喜欢着用它制作的年糕。成家后，每回去岳父家，他忙前忙后，张罗菜肴，我总会加以阻拦：“其余的菜都不要，有年糕就行。”岳父真好，从来都是言听计从。买回软糯的年糕，猪肉在锅内煎熬出油渣后，倒入切好的年糕，再加上青菜，炒制出来的年糕，软糯可口，堪称人间美味。这些年，偶尔重回那座小院，心中总会因此想起岳父，抬眼望去，曾经的人早已不在，双眼又禁不住悄然湿润。

    粳米的责任真大，既要做祭祀供品敬奉神明，又要承载“吃年糕，连年好运”的美好寓意。乡村生活里，还有哪种稻米能配得上这份祝福？

    人间万物都扮演着属于自己的角色，都有“搭档”，粳米也不例外，在我看来，粳米最好的“搭档”便是糯米。但是糯米不适合做年糕，它只有在做红曲酒的时候，才算是找到了最恰当的位置。

    离开了糯米，乡村的红曲酒就少了一份浓醇的乡愁滋味。

    糯米做酒的计划始于春天，冬天要酿多少酒，春天就播多少糯稻。种植是有计划性的，不可多也不可少，但凡好酒人家，都会提早规划种植面积，可谓年初运筹帷幄，年底酒坛飘香。

    糯稻成熟后，收割晾晒，碾压成米，米粒没有粳米的透光性，始终呈纯白色，如同牛奶凝固而成一样，取几粒在嘴里咀嚼，却毫无牛奶的滋味。其实你有所不知，糯米的魅力藏在时光里，需经酝酿才显神奇。

    中秋过后，粮食归仓。乡村进入酿酒时节。曲是红曲，米是糯米，蒸熟了的糯米晾晒降温片刻，便搅拌入红曲，置于酒缸中，倒入适量水，人们在红曲发酵的一定时间内，不停搅拌缸内的酒曲、大米和水，而后静置数月，糯米最终用时间将自己酿成酒，成为乡村人家餐桌上的一道迷人风景线。

    那年举家南迁，母亲学着邻人用糯米酿酒。年底家中来客，舀酒待客，母亲一闻，满缸都是酸味。做酒讲究兆头，一缸失败的酒令母亲揪心，好在她灵机一动，在红酒中加了些许白砂糖，温酒上桌，不承想几位客人竟然一连喝了五六斤，微醺之余，个个赞叹母亲做的酒好。多年以后，他们仍念念不忘，苦苦追问母亲秘诀何在。母亲无奈透底：有啥秘诀，只不过是在发酸的酒里，加了一些白砂糖！

    糯米是乡村做红曲酒的唯一选择，在我的记忆里，乡下餐桌上的菜肴里，如果少了红曲酒当作佐料，滋味自然会打折扣，同样炒制年糕时，如不洒一些红曲酒，出锅的年糕定会逊色不少。当然，你在享受一盘炒年糕时，若是能倒上一杯微微加热后的糯米酒，你会为粳米和糯米以这种搭档的方式出现在你的面前而激动，因为这一刻里它们融为一体，呈现出的是最诱人的滋味。

    万物相辅相成，它们相互成就了自己，也成就了人们的记忆。

    离开乡村生活已是多年，每年秋天，收割季节，我都会想起曾经种植过的那些粳稻和糯稻，卑微的它们在属于我的乡村生活中，以各自的方式，让我铭记住了人间烟火的滋味，教我学会了如何感恩生活。

    这些生长在乡村的稻米，多像有些人啊，看似不起眼，却始终在暗处发着微光，悄然呈现着世间里所有美的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