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百年前的中国,军阀混战,民不聊生,可谓历史上最为混乱的一个时代。民国十三年(1924)的一个仲秋之夜,对于瑞安乃至整个温州而言,是个极为惊魂的时刻。浙、闽军阀在平阳对垒,浙军溃败北撤,瑞安城在金钱会围城之后再次戒严,成为这场风暴的中心。当时的瑞、永、平政府和地方士绅,极力从中协调,从而避免一场大灾难。掀开尘封的历史,再现当时的一幕幕情景,是很让人感慨的。
皖直混战
殃及浙南
这场军事警情的背景是军阀混战。
1924年,通过贿选上台的直系军阀头子曹锟,派孙传芳和周荫人进军福建,驱逐了福建地头蛇臧致平和杨化昭。臧、杨率领一万多人撤到了浙江。
在皖系老大段祺瑞的指示下,浙江都督卢永祥收留臧、杨所部,将其改编为浙江边防军,驻扎在闽浙皖赣四省毗连的开化、淳安一带。
当时浙江与江苏、安徽、江西分别签订过和平公约,规定不得容留、收编“客军”。臧杨入浙,成为皖直战争的导火索。
9月1日,孙传芳率先对浙宣战。两天后,同为直系江苏督军齐燮元率苏军进攻浙江,战争爆发。
江浙战争引发连锁反应:卢永祥通电讨伐直系曹锟,孙中山、段祺瑞、张作霖根据盟约,也分别通电讨伐曹、吴(佩孚)。作为回应,直系各地纷纷通电支持政府讨伐叛乱。
就浙江而言,孙传芳与齐燮元联手,齐率北路军,孙率南路军,前后夹击;卢永祥则汇合上海及由闽入浙的部队,北攻齐、南防孙。
北线卢、齐双方势均力敌,打成僵局。而南线的孙传芳发兵两路,一路为衢括,瞅准机会,于9月8日劝降浙军仙霞岭守将(炮兵队队长张国威),兵不血刃进入浙江。卢急调预备兵力去堵截,但根本不是孙的对手,被孙军追着一路猛打,浙军南线由此垮塌。卢永祥只得开溜,跑去了上海。
9月25日,孙传芳率领大军进入杭州,之后北上,与齐燮元夹击浙军。浙军连战连败,松江、嘉定、青浦相继失守。10月中旬,等不来张作霖大军的卢永祥再次开溜,跑到日本去了。
卢永祥溜到上海之后,浙江省长公署通电,要求各地善待闽军。平阳绅士黄光9月20日(农历八月廿二)日记载:“午后一点钟,接省电云:‘旧金、衢、温、处各属各道尹、各县知事、各警备司令览:现卢督办已于本月十八日申刻离浙。嗣后各该地方如有正式军队经过浙境,各地方官警应即以优礼待遇。本省溃军,即行设法收容。一切用费应准作正式开支……省长张、警务处夏代行。巧。’”黄光在日记中同时说:“此电仅及防营警备,而不及军队。所有驻平各团,又未奉到郝司令停战命令,恐不肯退避三舍也。”
瑞安乡绅张棡日记亦有省电记载。
政、军两条线,政管不到军。况此时浙军都还在跟苏、闽军干仗呢。
孙传芳的另一路兵从福鼎出发,进攻温州,于是平、瑞、永三县首当其冲,而平阳成为前线。
浙军败北
瑞城戒严
黄光日记中所说的“郝司令”,即驻守在温州一带防范闽军的浙军步兵第一旅旅长郝国玺。此时进驻平阳的部队为郝旅之一徐康圣(挺然)团,共设四道防线。而进犯温州的闽军是孙传芳部的彭德铨旅,已进占分水关。
彭部使用声东击西之术,9月18日绕过分水关,攻进泰顺后折入平阳,来到萧家渡。
平阳乡绅刘绍宽日记载,9月19日,闽军增至一千人,由灵溪入萧家渡,占据凰浦山及萧家渡山,架炮扎营。同日浙军增至五百人,仍守冬瓜山及钱仓。20日夜,浙闽两军开火,炮声隆隆,达旦不止。
9月23日,黄光日记载:“午后……忽知事跟人朱希堂飞奔入署,大呼‘不得了!前方机关枪、子弹,皆被闽军抢去。浙军溃退,秩序大乱,顷已到坡南矣’。”坡南为平阳县城南。
黄光日记后来载,这次浙军之败,在于疏忽。当时两军相持,浙军得到郝司令停战命令,以为闽军也会停战,即买猪二头分赏军士,正在宰割之时,得到谍报,说闽军以二百人抬渡船预备过江,于是下令应对。而闽军此时已得到江南(鳌江南岸)人的地图,从最上面两处成功偷渡,出其不意从浙军背后攻下。萧家渡闽军亦来助战。浙军一时手足无措,溃逃退守县城。闽军进占冬瓜山,逾夜半,以二百人追至鳌江,警佐走避,警局被毁,地民四出奔避,嗣后二百人仍回冬瓜山。
溃散下来的士兵、四处逃难的百姓,乃至有人乘机作乱,这一夜的平阳县城混乱至极。知事熊钧(字乔松,江西南昌人)躲到天主堂过夜。
这一夜,浙军溃兵一路北逃,一直来到飞云江南岸。次日,闽军进入平阳城。
也正是这一波警情,传到瑞安,风声鹤唳,城中人纷纷下乡躲避,瑞城戒严。
这次戒严,应该是一个甲子前1860年金钱会和1861年太平军围攻瑞城后的唯一一次。
张棡这天日记载:“夜间三更后,忽乡人纷纷扰乱,谓城中避难过山者灯火迤逦不绝,以致人心愈骇。予与诸儿披衣出视,而邻人焕浩、乃宝等来言,邑人因平阳兵撤回,传为败北,致有此风鹤之惊也。既而有叩门来者,则内侄楠、荪二人,亦言城都戒严,故夤夜奔来。”
张棡次日日记载他人的见闻说,这一夜,“瑞城因(浙军)败兵退回隔岸,又放火号,于是全城恐慌之象,不可言喻”“城上、山上携灯奔逃者,络绎不绝,真谚语所谓‘满城红灯照’也”。
三地士绅
共弭兵端
省长公署下文要各地“优礼待遇”过境军队,而永、瑞、平各地政府和士绅其实已行动起来,从中协调浙闽军。据有关资料载,永嘉(温州)吕文起联合多位浙江士绅代表,多次向卢永祥、齐燮元发表通电,呼吁和平。
从黄光日记可知,21日,平阳县署召集地方绅士,筹集资金,尽可能满足浙军索款;萧江的周仲祥和钱库的林赞侯去萧江渡拜见彭德铨。
瑞安设立巡防局,由胡调元担任主任之职,官绅合作,参与调停。瑞安当时的知事为杨承孝(1848—?),字君述,湖北襄阳人,民国十二年(1923)一月到任。胡调元(1859—1927),字榕村,瑞安城南人,光绪十七年(1891)举人、二十年进士,后任江苏金坛、宝山知县,辛亥后解职赋闲居家。
据《瑞安市志》载,乡绅李炳光亦参与协调。李炳光(1860—1930),字漱梅,清光绪二十七年举人,热心地方公益,辛亥革命后被举为县商会总理。
此时,浙军旅长郝国玺正在瑞安城。无论是战还是和,瑞安城都将成为一个风暴中心。不过风暴最终还是得到消弭,究其原因,一可以说是浙军迫于民意,各地乡绅及官府都不想乱,并极力予以劝说;二是浙军索款得到一定的满足。
张棡日记9月25日载:“下午赴浣垞,闻孙公直说,瑞城现在有吕文起及法国教士出为议和,郝国玺定要瑞安给他三万元兵饷方肯撤兵,现已议妥,杨君述知事允为挪措发付,郝兵遂陆续撤防回郡。瑞城即高悬白旗投顺闽军,另派人赴平邑迎之入瑞。”
吕文起,名渭英(1857—1927),字永年,文起为其号,永嘉城区(温州)人,以号行。光绪十一年(1885)举人,历任福州知府、道台,在福建颇有威望。宣统元年回归乡里,投身实业,先担任代理温州府商会总理,后被推举为第二任总理,系温州著名绅士。法国教士为温州天主教神父冯烈鸿。他们受道尹和地方人士委托,前来为浙军、闽军调停。
根据黄光日记载,9月25日下午3时许,瑞安警察来到平阳,将吕文起写的信送给熊知事,说冯、吕及瑞安官绅次日早上要来平阳欢迎闽军,“先函请示”。对此,闽军旅长彭德铨很高兴,说“他们如明早来接,我后天就动身”。
26日上午,温州和瑞安代表吕文起、冯神父、林立夫和瑞安知事杨承孝、胡调元、陈晳(亦典)等人来到平阳县署,与黄光一起去拜会彭德铨,致欢迎之意。午饭后,他们分别返回温州和瑞安。但在离开时出现状况,闽军官将他们的轿子扣住。吕文起的跟人手足灵敏,急向闽军马弁说好话,居然说动了,冯、吕两人的轿子抬了回来;而杨承孝和胡调元等人就没这么走运,轿子抬不回来。杨承孝只好说“我等还是走走畅快些”,便安步当车,出了平阳东门,到八角桥买舟而回。林立夫,名卓,做过国会议员,温州乡绅。陈晳,瑞安乡绅。
27日,据黄光日记载,闽兵早上4时即开始出发,8时才走完,全部抵达瑞安城已是中午。据张棡日记载,瑞安城内,共计备饭菜四百余桌款待闽军,每店门口各插白旗,上书“欢迎国军”字样。闽兵向瑞安索饷甚巨。次日早上,闽兵自瑞拔队赴郡,均步行从河塘过,络绎如云,至午刻兵始过完。
这次浙闽军对垒得到和平解决之后不久,瑞安知事杨承孝升调瓯海关监督,然其只待了三个月,便因他人谗言而离职。胡调元和其原韵诗为其送行,中有“枨触江城风雨夜,相依患难见交情”,小注“谓去秋八月廿五夜瑞邑兵警”,从中可知他们共度时艰并由此结下深厚情谊。
董朴垞先生丁卯(1927)正月三十日日记载:“归途晤陈瑞炘君,言胡老蓉村已仙逝,为叹里中失一读书人……去岁闽军过境,推为冬〔巡〕防局长,招待军事,积劳致疾,痊而复发,至昨晚离人世,伤已!”从中可知,地方士绅亦是尽心尽力了。
闽军过境
百姓遭殃
这次军警过境,给瑞安等地百姓带来的惊恐乃至灾难是不轻的。
浙闽军相持之时,张棡9月17日日记载:“晨,外间纷纷谣传乱事,言城居人家迁徙几空……又闻人言,码道渡船一律吊起,其大嶨替、宁波梭诸船,则联为飞云江浮桥,恐近日隔江之人亦不易过江。乱离世界,道途荆棘,观于此日之情况益信。”次日日记载:“宬儿赴城至晚回,言近日瑞城为乱事发生,各家有已聘未娶者,均纷纷婚娶,名曰‘送亲’……”
浙军在平阳溃败,当天平阳极度混乱。消息传到瑞安后,瑞城百姓纷纷下乡避难,并引发连锁反应。
张棡9月25日日记载:“晨闻乃宝侄来说,本地亲戚某住东山下步捕鱼为业,近划船下海捉乍鱼,忽见海边停泊兴化船十数只,皆是劫贼,顿心慌弃船逃上。于是东山上、中、下三步民家无不纷纷搬走……”也就是说,城里百姓纷纷逃到乡下避难,却引来劫贼觊觎,又引起人心慌乱。张棡为此感叹:“城乡均无干净土矣,其奈之何!”
闽军入温,总体纪律还好,但状况还是有的。黄光9月26日日记载,午后,军中稽查官在平阳北门外吉祥院尼庵,发现一兵从院里仓皇出来,手上戴着三只金戒,认为是掳品,即予以严厉处罚。
而张棡日记所载,闽军在瑞安和温州犯的罪过可就大多了。
其9月30日日记载:“赴浣垞少坐,闻人说,本日瑞城又有福建兵千余过境,毫无纪律,一味蛮横,小家妇女有姿色者,无不望风而避。”
10月2日日记载:“赴浣垞,闻近日瑞城闽兵毫无纪律。有城隍庙街道士吉之媳,饶有几分姿色,时兵寓城隍庙者见而涎之,托借扫帚为名,即闯入吉家,有四五人强扭其媳于灶柴仓内按之行淫,经其媳大喊叫天,始行释放,然已花容憔悴不堪矣。道士吉虽赴知事署喊冤,仍置不理。又土娼孟浩之妻,初接一兵,得夜合资四金,次日则群队闻腥蚁集,孟浩夫妇乘隙远避,而房内器物被兵捣毁一空。于是小家碧玉无不闻风胆寒,纷纷闭门不出。”
3日日记载:“八句钟有瑞安小沙巷买小货人自郡逃回,言初一(9月29日)被闽兵拉去挑担,不肯则以枪尖刺腰,无奈为之挑至郡城,即被其锁禁府城堭庙后宫空间内。其中约六七十人,每人均一日只付薄粥两顿充饥,苦不可言,无奈于昨宵越墙而逃,逃至予地已饥不可耐,因乞饭一瓯果腹。予询其郡城情形,此人言街内行人恐拉,群远避不至,唯大家佣工赴街买办者均遭拉去。闻德昌叶亲翁家守夜老亦在其内,究不知如何。又小南门外半间殿巷某家姑嫂两人被闽兵将其姑拉去留一宿送还,渠家虽喊诉司令部,亦置不理。此真黑无天日之世界……”
张棡为此赋诗三首,其一云:“郊劳赠贿弭兵端,欢送欢迎总欠安。失计开门□揖盗,无财输库枉为官。红闺遇暴冤胡酷,黑狱拘人鼻也酸。指顾重阳高眺望,避灾无路莫希桓。”
世道不平,最苦的是百姓,既要承受繁重赋税,还会遭到欺凌,有苦无处诉、有怨无处投。生活在承平之时的我们,自当铭记历史,珍惜当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