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四一大早，忽然接到素无联系的师兄电话，诧异之余惊闻恩师3天前去世的噩耗。师兄说，恩师去世之前，还曾念叨起我的名字。
恩师的追悼会在次日凌晨的殡仪馆举行。他生前亲友、学生以及许许多多瑞安音乐界人士都前往送行，作最后告别。追悼会的横幅是音乐界前辈们仔细推敲拟定的：“沉痛悼念著名民间音乐家，天才二胡演奏家夏亦成先生追悼会。”
现场没有哀乐，不间断播放着的是——中华经典二胡独奏曲。这些都是恩师生前所钟爱并经常演奏的曲子。肃立人群中，我聆听着熟悉的音乐，恩师昔日的音容笑貌，如银屏画面般一幅幅清晰浮现。
我是20多岁时才拜师学艺的。
那时，老师还居住在城西西门街的一条小弄堂里，在那幢简陋的两层小木屋里，我第一次见到老师。他中等个子，炯有神的双眸，在白皙、略显微胖的脸庞衬托下，显得和蔼亲切。
老师教学很严格，极重视基本功的训练。总共两年多时间，从刘天华到王国潼教材200多首练习曲，他都是每一音节、每一弓法悉心传授，仔细纠正。独奏曲教的不多，大概四五首，像《红军哥哥回来啦》、《三门峡畅想曲》等。他总说，先学会走路，不急于奔跑。由于那个年代，音像参考资料极少，更没有现在CD唱片的普及和互联网查阅资料之便利。乐曲的演奏，全凭老师传授。技巧还是次要的，关键是对音乐意象和旋律的理解、把握。每逢此刻，老师总是不厌其烦地边示范边讲解。记得在学习《豫北叙事曲》时，因其中的旋律采用民间戏曲河南梆子的一些音乐元素，为了便于理解，他还比划着手势唱起戏曲。
老师教学很幽默，如遇学生一首曲子下来磕磕绊绊，他便会缩着头，高耸两肩，装出痛苦状说：“哎呀，今天听你拉的曲子，老师整个肠子都攥在手心，提心吊胆、心惊肉跳的。”寥寥几句，足使学生羞愧难当；可他夸张滑稽的表情，又令人忍俊不禁。从此，宁可请假也不敢提着琴，马马虎虎去应付老师。事情过去好多年了，他这种一丝不苟、严谨认真的态度一直影响着我。
老师教学是免费的。现在回想起来实在有些不可思议，两年多时间，我怎么就没向老师交过分文学费呢？老师也从没暗示过。每次上课，都是老师敞开大门，亮着灯，在等着。老师未曾缺过一次课，惟一例外的是，有一次老师生病住院。我闻讯后，急忙跑去探望。一见面，他张口就问：“琴带过来了吗？” 于是，在病房里出现了老师为学生上课的感人一幕。
为了不影响病友休息，他让琴码换成长长的铅笔段。在病床边上，我悄悄练琴，他轻声指点。很快，旁边的人围拢过来，邻近病房的人来了，医生和护士也来了。到上课结束时，琴码又换回去，琴交到老师手中，一首首动听悦耳的二胡独奏曲在病房内外飘荡。大家都惊讶万分，在那双粗壮有力的指尖之下，竟能流淌出如此悦耳动听的天籁之音。
其实，无偿教学并非缘自老师家境富裕，那时候老师家里比较清贫。膝下3个女儿，师母也没工作，一家人全靠他微薄的工资过日子。学琴两年，没有了金钱的羁绊，心里也就只留下情感的涌动。以至后来，娶妻生子，宴席的上座总是留给老师。
遗憾的是，因资质愚钝，我未能在二胡演奏路上走多远。除了在瑞安和温州的民族器乐比赛中极偶然地获得几个零星奖项外，便无大奖，直至琴匣蒙灰，琴皮破裂。这，也是我后来心存愧疚，多年疏于探望老师的原因之一。
在追悼会上，学生代表说：“老师教授二胡不仅一律免费，且常常担心乡下的学生回家路上挨饿而挽留用餐，还曾为在上海音乐学院深造的爱徒夭折而悲痛过度，落下病根”；音乐界代表说：“在多年患病期间，仍坚持每天8小时练琴，他把一生都献给了挚爱的音乐事业。由他演奏的一曲舒缓流畅、浑厚如歌的《良宵》，作为瑞安广播电台全天节目结束曲在云江两岸夜空回荡了20多年，人们会记住他的”；老师爱女泣述：“父亲隐身民间，倘然自若。居贫困而操守，处逆境而不馁，心胸豁达，淡泊名利，乐观生活，和善待人”......
追悼会上，老师昔日乐友和学生，一起合奏了他生前最喜爱的二胡名曲《江湖水》，为他送行。迷离间，我忽然觉得老师的一生，似乎就是在谱写一首人生的乐章。沉思，如二泉映月；恬淡，如空山鸟语；柔情，如阳关三叠；执著，如光明之行；豪迈，如战马奔腾、霸王别姬。他生平的个个瞬间，不就是一段段发人深省、激荡人心的乐句？把所有的乐句串联、演绎出来，不就是一首凄美婉转、跌宕起伏、回肠荡气，如琼浆玉液般圆润淳厚的生命畅想曲吗？在其生命终结时，还把自己化成了乐曲结尾处充满张力的最后一个音符，就像他演奏如泣如诉的《江湖水》时，运满力度、饱含情感的一收弓。刹那间，万籁寂静，时空凝固，思绪被抛往苍穹尽头，又悄悄、缓缓地收拢过来。或许，他还想用这种特殊的方式，给我们上完最后一节音乐课。
一个有理想、有追求的人是幸福的；为了理想而锲而不舍，是可贵的；一生淡泊名利，为理想而献身是高尚的；以自己的艺术造诣和人格魅力去影响别人而受后人缅怀，是值得尊敬的。老师啊，学生开始听得懂您的人生乐章了。您远离人世间的功名利禄，用音乐构筑起独特的生活方式，怡然自得、陶然其中，是何等高雅、洒脱。
虽然学生在琴艺上半途而废，可对音乐的感悟和挚爱之心一直保存着。这些年来，因您昔日悉心培养，学生在创作、编辑、配乐的文艺节目曾多次获得国家、省级政府奖。我想，您听了一定会很高兴、很欣慰的。
松开手中的纸和笔，放眼窗外已是凌晨时分。老师呀，此去西方天国路途遥远，您先坐下来歇歇脚，等一轮红彤彤的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学生将沐浴着缕缕阳光，像昔日一样，为您轻轻弹奏一曲门德尔松的《威尼斯船歌》。旋律，很舒缓、很流畅、很摇荡。
我相信，您一定，一定能听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