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丑的柳树

    ■何丽惠

    紧挨着学校的是一个家具厂，家具厂的院外有一棵柳树。

    打小生活在江南，所见的柳树，无不婀娜万千，“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诗经》里所描述的杨柳，那情，那意，与江南的水一起，着实让人向往。

    写杨柳，最深情的，当数白居易。“一树春风千万枝，嫩于金色软于丝。永丰西角荒园里，尽日无人属阿谁？”旅居杭州，白居易还专门筑了白堤，手植杨柳，今天我们前往西湖，依稀还能寻得诗人当年的梦。大学离别之际，我曾经摘录这首诗送给友人。那样的景致，那样的忧伤，至今，还在某个时光的角落里，让我独坐时想念。

    可是，《诗经》也好，白堤也罢，所形容的杨柳，与碧山家具厂外的这株，却是不关联的。要说她的容貌，即便用奇丑二字形容，并不为过。扭曲的树干，脱落的树皮，小而杂的叶子上积满了灰尘，看到它，常常让我想起《巴黎圣母院》里那个叫卡西莫多的敲钟人。就是在这样暖暖的初春，所有的柳树在春光里妩媚着声色时，这株独属于碧山之柳，也是颓颓地，顶着一身的疤瘌，落寞回望霏霏的细雨或他处的依依杨柳。

    每每见到此树，心中总没来由的厌恶。

    近日读庄子，翻阅《内篇·人间世第四》里有这样一则笔记：宋有荆氏者，宜楸柏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木弋斩之；三围四围，求高名之丽者斩之；七围八围，贵人富商之家求禅傍者斩之。故未终其天年而中道之夭于斧斤，此材之患也。故解之以牛之白颡者，与豚之亢鼻者，与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适河。此皆巫祝以知之矣，所以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为大祥也。

    庄子的寓言，充满辨证。这段文字很有意思，荆氏种植的柏桑有用俊美反而不能“终其天年”，白额头的牛，仰鼻子的猪和有痔疮的人不能当祭品而投到河里，反而得以生存。

    这株柳树，根植于碧山脚下，年岁应该不少了。它不如荆氏种植的柏桑俊美，也没有三围四围之腰身，不要说斩之做栋梁或他用，即便多看几眼者，我估计也是少之又少。那天，也是这样的黄昏里，我照例在学校门口的面店里用了最简单的晚餐，途经家具厂去散步，联想庄子的寓言，再次审视这株类似于南伯子所言的不材之木，陡然读出了许多意味。如此不讨喜的一棵树，年年坚守碧山山脚，其实是用自己繁茂的枝叶抵挡来自家具厂的粉尘污染，距离它一米之遥的花花草草每年鲜绿可人，自是因了它的庇护吧。你说它败柳也好，说它丑也无妨，其实它很像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里的女巫，以自己的生命拯救另一个生命。多年驻守，这柳树早已成了家具厂的吸尘器，如果它也像我们一样，有着可以张翕的肺，那么必定也患上矽肺了。故它应该依依的柳枝，也打结了；本来峭拔的树身，也创痍不堪。

    《内篇·人间世第四》里还有另一则笔记，写的是棵栎树：其大蔽牛，契之百围，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舟者旁十数。如此俊美的树，庄子却说它只是散木而已，做什么都没有用。“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瞒，以为柱则蠹。”与这株被形容为“如此其美”的栎树相比较，家具厂门口的杨柳却是以不材守护了一方天空。

    观照庄子的寓言，内心以为，这棵奇丑的柳树，早已超越荆氏种植下的桑柏以及那棵貌似俊美的栎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