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青不减当年
■金庆伟
一
很多人做过愤青的。孔子做过，朱熹做过，与荆轲齐名的刺客豫让做过，像季次、原宪这样的游侠做过，鲁迅做过，巴金做过。一个又一个时代，时间像长江水一样绵长的穿越，这些不贪图安逸之生活的愤青们，常常不被既得利益者喜欢，也常常胸怀愤怒，对一切不平之事大声呼吁。他们疾走于尘世间，就像坚硬的石头放在平缓的水流里，让水流在这儿拐个弯，也让水流有了波纹和色彩。
只要我们的血还未冷，只要我们还年轻，我相信，我们就会常常愤怒着。正义之火，激情之火，良心之火，从来不会因为一场雨或者一两声吆喝，而悄悄地熄灭。如果是一个愤青，即便掉落在地的已是灰烬，我们还会俯身捡拾，并将之点燃。如果是一个愤青，你一定会有去四川做一个志愿者的愿望。如果是一个愤青，当看到一对农民工夫妇找不到工作，也回不了家，与两个不到十岁的儿子搂抱着躺在车站里，你会疼痛；看到贪官家的阁楼上成捆成捆的人民币，“红顶商人们”疯狂地囤积着财富，看到大头婴儿、喝着三聚氰胺长大的孩子、拿不到工资而不得不罢课的教师，你会深感悲哀，而且揪心地痛。
我曾经以为自己是个愤青。师范毕业，瞒着家人去报名参军，梦想过一把军旅生活的瘾，翻身跃马而驰骋疆场，为祖国屯疆戍边；未及弱冠之年，我把季次、原宪这样的布衣之侠看成偶像，遇见那些声色俱厉者欺凌弱者，也会挺身而出，毫无惧色；还曾经抛下一切，只为不满足于碌碌无为的庸常生活，不顾任何人的阻拦到梦一般遥远的雪域高原，用行走丈量单调的青春；曾经把苏东坡作为膜拜的偶像，负笈而行在远方的路上，翻阅无字的天书，阅读版图上的江河群山。不知多少个日夜，自以为是地用矫情的文字，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却并未顾及白了少年头。
二
时间让我们慢慢虚妄，愤怒就像兑水的酒，在时间河流里慢慢稀释。什么时候，我们变得这么冷血，看到不相识的人被碰倒在地，漠然地走过。汶川地震，天动地摇，我们还能平静地生活。孔子说：斛不斛，斛啊，斛啊。四脚杯、六脚杯、八脚杯都变成圆脚的酒杯了。难道我们也成了生活祭坛上的器皿？肤色渐渐光亮，肚子渐渐浑圆，脾气渐渐暴躁，血也渐渐变冷。我们的生活正变得像孔夫子所言的“申申如也，夭夭如也。”你还愿意与这些农民兄弟“愿车马，衣轻裘”，与他们“共敝之而无憾”吗？
时间是一把锋利的锉刀，正一点点磨去岁月的锋芒，也让我们更直面生活的苦难。年龄不妨碍我们成为愤青的资格，地域不影响我们作为愤青的身份，学识的疏浅和生活的优越不是稀释愤青的力量的理由。只要我们的心还柔弱，还会疼痛，只要我们的喉咙还会暗哑的歌唱，只要我们的内心还汹涌着悲悯，我们还是一个愤青，就还有成为好愤青的一切可能。
不能忘记去年底的经历。我去瑞安市区附近的城乡结合部采访农民工，两个女孩趴在昏暗的灯光里写作业，刚下过雨，床前泥地上汪了一滩的积水，窗玻璃上映照了灯光里的昏黄夜色。孩子的母亲做钟点工，父亲是建筑工地上的民工。这样的景象，我遇见过无数次，也许在这幅灰色的图像里我还能依稀照见自己的影子。可是，当我为这个九岁的女孩拍摄下窗边的特写，对视着她笑意盈盈的眼神，惨淡却浮上心头。明天的她还会这样对着我笑吗？今夜的雨打在简易房的屋檐上，也落在我的心上，看到她们的父母工资被拖欠我曾经愤怒；看到学校拒绝她们入学，我曾经不惜得罪校长施加压力，帮助孩子们入学；听到一对农民工夫妇跳河自尽，在与家相距千里的瑞安遗留下一对年幼的姐弟，我为自己不能尽力相助一夜未眠，在接触有关媒体朋友时，我呼吁他们多写写农民工朋友的生存困境。而这一切，太微不足道了。
我看到了文字的苍白，也看到了青春的虚妄。我从来没有成为一个标准的愤青，镇守边疆、远行、愤世嫉俗、以矫情的文字吟唱虚假的青春，那只是对自我的虚伪粉饰。我想呐喊，这声音却是暗哑的。我想奋笔疾书，笔下却有千斤重。
这个时候，我真正看见了孤独，这不是一个人行走在新疆西藏大地上的孤独，它逼近灵魂，拷问着岁月的背影。这个时候，我看见了痛苦，一个弱者的痛苦，无为者的痛苦。低着头，行走在万松山脚的水泥路上，墨一样的黑的夜色吸走了城市的喧嚣，雨后的万松山影下，又有多少我们看不见的沉重？
三
我不知太平时代，我们的眼泪是否还有滴落到大地的重量。我也不知，在我们遭遇一个也许与我们毫无关系的陌生的他者遭人蹂躏，或者死去，我们的心是否还会柔软地疼痛。
就像大地上的绿色植物，或者帕斯卡尔的风中芦苇，这个时代，愤青与我们越来越远。阳光下的街头，我们鲜见为弱者而捋起袖子的汉子。这个时代盛产了许多小资，这个时代也渐渐抛弃文人的千古侠客梦，英雄主义、儒学中的扶危济困、行侠仗义和《史记》所歌唱的游侠精神与我们渐行渐远，更多的人学会明哲保身。我不知真正意义上的愤青到底应该是怎样的，人心是不是在物欲横流中成了芳草萋萋的鹦鹉洲。有人形容一个人只是浮世中的一粒尘埃，生命如芥末般卑微，但生命更是无法比喻的高贵，让我们敬畏。愤青没有大小，没有分量。如果你手握权力而记得为民请愿，如果你是作家而记得记录俗世中的真与善，用文字传达正义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如果你是神色匆匆的行者而记得在别人遭遇困境时出手扶一把，如果你站立于三尺杏坛而记得让学生景仰是生命的最高福祉，如果你是无冕之王而记得抗衡强权暴露黑暗是铁肩上的道义，如果你是凡夫俗子而记得道德良知，你就是愤青。也许没有掌声，没有喝彩，没有为你传诵的文字，甚至还要付出血的代价，但你应该为自己庆幸，沧海横流中你因为愤青的举动而保持了生命的底色，俗世中的你因为成为了愤青而获得了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