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如梅
■俞 海
我和郑熹先生的认识缘起于《玉海》,说来颇有意思。
《玉海》创刊不久,开辟了一个名为《玉海寄语》的栏目,作为联系外地瑞籍人士的窗口。
那年春天,我收到北京一位瑞籍人士的来信,他询问我与俞大文先生的关系,要我把伯父的通讯地址告诉他。我复信以后,他很快又给我来了信,说他们师生几十年不通音讯,现在终于联系上了,非常感谢我,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信中还附来一纸印谱,大约16开大小的宣纸上,八颗朱红篆刻赫然入目,从中透露出的浓浓乡情立即打动了我。
为首的一颗印是“飞云江是我家”,有四颗印上分别刻着“瑞安人”和“云水云山”的字样,最后的一颗印上刻着“云庐”两字。落款为“瑞安郑熹治印”,下盖“熹”字小圆章。最有意思的是一方边款印,上面阴刻了这样一句话:
“生于飞云江,住过一片云,以云名庐为念。”
于是,那一期《玉海》的封三全页刊登了这幅印作。
从此我们书信往来,鸿雁相通。
他就是擅长画梅的瑞籍北京画家郑熹先生。在通信中,我明显地感觉到他是一个有着坎坷经历的人。果然,我从伯父和其他人的口中,得知他曾被错划为右派,身心都受到严重的摧残。将心比心,我深为同情。
次年春节,我收到他的一张贺年卡片,卡片是用“硬板纸”做的,两页四面,有字有画,浓墨红印,素雅简洁,也非常醒目,而且可以折叠,看得出是作者的精心所为。
主页正面篆书“迎春”二字,盖了两方印章,其中长方形的一枚上刻“鱼尾翁”三字,落款是“瑞安郑熹书”,字后用了一个小方章;次页上画了两株挺立的梅花,下题“冒寒开雪花”五个字。落款“瑞安郑熹于京华之云庐”。行草写得如行云流水一般,字末同样盖了一个“熹”字的小圆章。
打开折页,上首写有我的名字,右下方写着“郑熹贺年,已巳成叶”八个小字,盖有“郑熹”二字的心形印章。奇怪的是上下款之间却是一片空白。当时我想,大概是他忘了写贺词内文,匆忙间寄出了的缘故。
那时我的工作实在太忙,根本就没有时间认真观摩他的作品。就一个感觉:字和画都很合我意,是一个值得收藏的珍品,就把它锁进了抽屉里。
后来,他又为我画了一张梅花。画面上一株红梅曲折生长,梅树的下部和顶部红梅绽放,灿若锦霞,只是梅枝中段枯瘦无花,整个画面显得不太协调。因此我一直没有将它悬挂出来,虽然此后也拿出来看过几次,总是不解其意。
一直到第二届文联换届,我退居二线,方才有机会从容地揣摩起他赠我的这两幅作品,终于渐渐悟出其中的深意。
那张没有写内文的己巳年贺卡,大约是郑熹兄嫌时下流行的祝福话语太俗气,便反其道而行之,干脆不写。正所谓无言便是有言,一切尽在不言中,看似无意却有意。乾陵的无字碑是最早的创意者,郑熹兄仿此而作也。
那幅四尺梅花也一样,写梅即是写人。画上的梅树喻意人的坎坷一生,那枯瘦无花的梅树中段,就是被肆意剥夺了的青春华年,这和他自号“鱼尾翁”的含意一样。这何尝不是我今生的遭遇和写照呢?可惜我当时未能读懂它,失去了和郑熹兄进一步交流的机会,现在想来颇为可惜。
画上还有一首题画诗,证明了我对此画的理解。
“万里清江醉墨香,蕊寒枝瘦凛飞霜。如今墨香浑休问,且作人间时世妆。”明显有一种无奈之情,读来让人心酸。
我和郑熹神交虽久,但一直无缘会面,直到2006年《瑞安许氏金石书画一百五十年》出版首发式上,我们才得以在玉海楼里幸会聚首。这时他在瑞安早已名声大噪,只见他长髯飘飘,身前身后丛簇拥着许多“粉丝”,我们仅寒喧数句,无法深谈。这也是我们彼此唯一的一次见面。
如今郑兄已先我而去,我终于明白了一点,那就是读诗不易,读画更难,而读人比读诗、读画都难,因为彼此都有“且作人间时世妆”的时候。
我伯父生前曾有一诗赠他,借来作本文的结尾:
“子西为我画醉梅,道自孤山岭上来。如问醉梅何事醉?醉梅对我笑颜开。处世谁能效屈醒,不妨学醉自陶然。岭梅看透人间事,醉亦醒兮飘若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