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粥
■周小含
狭小的灶台上,高压锅尖锐的吐气声一长一短,像某种神秘的信号,刺破了清晨粘滞的空气。外婆起身关掉煤气。高压锅像泄了气的气球,几分钟后,发出最后几声哀鸣,才不舍地住了声。外婆拧开锅盖,将白花花的大米粥舀进一个同样白花花的瓷碗里。
外婆家的瓷碗是农村常见的那种,头大屁股小,花色土气,多是俗艳的花朵图案,间或有一道小小的豁口,像缺了牙的孩子,张嘴痴痴地大笑。把粥盛进去,可以盛上满满当当的一大碗。
白米粥很稠,米粒颗颗饱满丰润,时常让我想起杨玉环雪白而丰腴的肌肤。有时水放得少了,便黏糊糊的一大团,让人难以下咽。我知道这是外婆担心我吃不饱的缘故。
喝粥时,外婆的目光总是紧随着我筷子的移动,凝神思索,片刻之后,才将我喜欢的菜挪至我面前,其专注的神情不亚于一个对弈中的棋手。
“囡囡,外婆今天做的粥好吃吗?”外婆的眼睛亮亮的。
“好吃,好吃。”我笑着回答。
“是真的吗?”外婆还不放心。
“真的真的。”我用力点头。
外婆这才起身收拾碗筷,眼角的皱纹渐渐舒展,嘴角的缝隙也轻轻地一开一合。
偶尔吃不下饭,外婆就给我做“饭汤”。这是一种由熟米饭调制而成的粥。只需在锅里放入适量的水,混着饭煮开后,加入少许酱油和味精,搅拌搅拌,稍等片刻,便可出锅。
煮久了的饭汤很柔软,就像婴儿喝的米糊糊。味精和酱油味道很鲜,裹挟着厚厚的淀粉,使得饭汤在咸味之余,还渗出一股淡淡的甜香味。
外婆做好了饭汤,就给坐在学习桌前的我送去。外婆的腿脚不好,走起路来一歪一扭,捧着碗走更是吃力,颠颠簸簸的,可碗里的饭汤从未少过分毫。外婆不许我自己来取,只怕我烫着手。放好饭汤,外婆照例搬来一把竹椅,手摇蒲扇,目光紧随着我勺子的移动。
我像只贪婪的小猫,将脸埋在碗里,又不舍得一下子喝完,只好一点一点往嘴里送,含住了,就像含着一块蜜糖。有时吃得急了,烫了舌头,我便大口大口地倒吸凉气,急得要哭。
一旁的外婆一边惊呼,一边大笑,摇着蒲扇的手不自觉地加快了速度。
外婆也做豇豆咸肉粥。外婆对市场上卖的咸肉不放心,总是亲手腌制。腌制咸肉需要选取新鲜的五花肉,辅以适量的食盐,静置四五天。如果想要入味,时间就更长。咸肉和大米一起放入高压锅中煮开,豇豆易熟,最后放入,慢慢地熬,约半个小时,粥才算做成了。
淡青色的豇豆,褐黄色的咸肉,以及被豇豆染成灰白的米粒,总使我莫名浮现出一幅山水图,豇豆为树,咸肉为山,米粒为江。
豇豆外皮酥软,豆子还有点嚼劲,只是味道寡淡。而咸肉加重的咸味,恰好弥补了这个空缺。
外婆也很喜欢这道粥,每次喝一口便满足地咂一咂嘴,还追问着我:“好吃吗?好吃吧!”
她吃得很慢,很小心,时而半眯着眼睛,仿佛陶醉其中。
米粒在外婆口中慢慢地研磨,磨着磨着,就磨去了岁月的棱角。
外婆老了,头发的颜色逐渐靠近白米粥了,脊背的弧度逐渐靠近折了腰的豇豆了,就连牙齿也逐渐空洞起来。
外婆很少再做粥了,但外婆还时常想起过去做粥的那段岁月。
当我告诉外婆,妈妈做的粥没有她的好吃时,外婆得意地笑了:“我说吧,囡囡还是喜欢吃我做的粥!”
窗帘的缝隙中漏出的光线,投射在外婆沟壑纵横的脸庞上,投射在她因兴奋而颤抖的灰白嘴唇上。
恍惚间,我仿佛又看到外婆一边惊呼,一边大笑,摇着蒲扇的手不自觉地加快了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