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亲恩

    ■蔡桂顺

    “清明前后，点瓜种豆。”农谚有此一说。清明节将至，大地万物苏醒、生机勃勃。父亲若是没有猝然离世，眼下这春暖花开的时节，该是他做秧田、撒稻种的时候了。

    我可以想象出他劳作的样子：一边劳作，一边和邻地的农友聊天。偶尔用蓝布衣袖擦擦额头沁出的汗水，看着自己的秧田，掉了牙齿的嘴角微抿、满脸慈祥，如看自己的孩子一般。见了来送吃的老伴或子女，会一边吃一边絮絮叨叨地憧憬着这一季的收成。

    去年秋天，父亲享年90岁，在安详宁静中辞世，永远放下了他的锄头。他以平和而体面的方式离世，这是一份福气。一生历尽沧桑的他，晚年迎来他认为最幸福的时光：老伴身体健康、子孙满堂、孝顺，吃得好、睡得安。我们还带他四处旅游，特别是完成他一生最大的梦想：去北京游天安门、登长城，还去了毛主席纪念堂。回来后，每回去村头老人亭，他总要不厌其烦地向大家讲述去北京的那些有意思的、稀罕的、令人兴奋的事儿。平时他话不多，但是这事他喜欢讲。

    父亲一生勤劳俭朴，与人为善，老实厚道、邻里和睦。我从来没有见他和谁斗过嘴、打过架。他与我母亲感情笃深、相濡以沫，结婚63年，相亲相爱，白头偕老。

    他3岁失去母亲，和他的奶奶、父亲、6岁的二哥、9岁的大哥相依为命。吃的是粗茶淡饭，穿的是哥哥穿过的、满是补丁的旧衣服，一家人栉风沐雨、起早摸黑，除了种田，农闲靠卖虾虮鱼生及其他副业，维持生计。兄弟们互相牵挂帮助，手足情谊让村人赞叹不已。

    成家后，因为生养了7个子女，父亲的青壮年时期非常辛苦，每天早出晚归，他这一辈子只专注做一件事：种地。在我母亲眼里，他是一个除了种地啥也不会的老农——酱油瓶倒了也不扶、孩子都不会抱的“心清人”。在乡亲们眼里，他是村里精通农事的好手。

    父亲没读过书，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可是，我小时候跟他划船去九里、莘塍卖西瓜的时候，算术比读过书的我不知快多少倍；他“手作”很巧：捉蝤蠓河蟹、捕鱼虾螺蛳、钓黄鳝河鳗样样在行；他会做风筝、会用草叶编蚱蜢、会用槐豆梗做笛子，让童年的我们快乐无比；他有经济头脑，卖虾虮鱼生、卖槐豆芽、收购鸭毛、酿酒出售……

    他一生最大的手笔是：身为农民，却重视教育，在那个流行“读书无用”、“读书读书，越读越输”的年代，他力排众议，耗费了家里不多的财产，让我家七姐妹兄弟，基本都读上书。

    父亲中年时身体多病，却含辛茹苦、精打细算，在上世纪90年代，为我兄弟二人盖起两间三层楼……

    那时候，我家有三亩半水田、两亩海边的涂园，父亲就长年累月奔波在水田与旱地的乡间小路上，早上挑着箩筐，筐里装着饭桶、蓑衣、立着锄头出门，日落或星夜或漆黑的深夜出现在翘首以待的家人面前。一年四季从无间断地劳作，连冬天也没有歇着。

    晚年的父亲依旧不辍耕种，但不是为了谋生，而是他的兴趣爱好，是他一生养成的惯性，他说，每天不去田里走一走，哪怕看一眼，心里就堵得慌。

    父亲很渺小，如一棵小草，在我们子女眼里，他卑微而伟大，勤俭而负责，只有付出，极少索取，他以一副肩膀，几十年如一日，默默地担当起一个家庭的衣食住行，他为我们打造的天地，无人能及。可惜，他走了，不能够再享几年清福了。

    龙应台说：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是的，父亲要远行了，我们追不上他的脚步，但是他常常给我们讲的那些平实而富含哲理的话，让我们受益无穷。

    父亲从大地中来，一生与大地相伴，如今，安然回归大地。他的灵魂到天国去了，天上也有水草丰美的沃土，等待我的父亲去耕作呢。

    父亲，虽然我们再也抓不住您的手，您却永远活在我们心中。数月前的一个冬雨霏霏的夜晚，我在台北师大路买凤梨酥，习惯性地想着带给您时您笑意盈盈的样子，突然想起您已经远行，人间不再有您的身影。那一霎，我悲从中来，泪流满面。

    父亲，总有一天，我们还会找到您的。

    对了，阿大，您在天上还好吗？去年您天上的田园收成怎么样？年底又去邻村看戏否？这天人相隔的半年里，您念叨您那在人间的老伴和孩子们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