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粥人
■林娇蓉
早晨一碗热气腾腾的粥,拢在肚子里,把肠胃哄得热乎乎,心肠变得软绵绵,人就有了更多的笑声。半年来,公婆知道我们仨忙得吃不成饭,便承担了日常饮食的照料。早上最宝贵的时间里,他们牺牲了睡眠时间,有时皮蛋瘦肉粥,有时小米海参粥,有时百合桂圆粥……变着花样地做,佐以精致小菜,成了精心准备的家常饭食。
粥是江南的女儿。作为稻薯之乡的粥饮食,夏春薄荷,冬秋玫瑰,食材应季而变,可谓是“天工开物”。与北方面食不同,江南人更爱品种浩繁的米品。故熬粥人起初大抵都是南方女人,她们拥有青葱的灵性和厚朴般的坚毅。每天天不亮,外婆就起床给我们熬粥,用隔夜的陈饭,“噗呲噗呲”地在灶台间煮开,弯腰熬制的背影浓缩在灶角边的一锅白粥里。把滚烫的白粥,一碗一碗盛出来晾凉,才肯一个个叫我们起床上学。到了晚上,一大家子坐在道坦上,一边扒拉着热乎乎的粥,一边额头直冒汗,发出“呼呼”的声音,像不远处水稻田里密密麻麻的蛙鸣。在那物质匮乏的年代,爱是那么单纯而质朴,爱就是细水长流的模样。后来,接过粥勺的人,变成我那从没上过灶台的嫂子后,粥,这个字眼,又赋予了新的涵义。
直至我结婚生子,我才品味到嫂子给我熬的清粥里的味道。粥这种家常饭食,并不需要高贵的香米,随意熬制的饮食,便成了我想家的理由。当我提着大包小包走娘家,两个已婚的女人,靠在灶台边,随意地闲扯着鸡鸭鹅的闲趣,余光从不远处的青山横扫,掠过高楼大厦的顶端,最后落在自家灶台的新米上。嫂子抓一把新米浸泡,少女时期的光影再也无法打捞,那清凉凉的清水里,一眼望去,看到了她的垂暮之年。所谓遇水而化的神奇,米在水中泡澡,舞蹈,脱下一件一件外衣,直到晶莹剔透,露出冰晶玉洁的小米粒。很多东西都是因为褪化的太多,才会迷失自我,小米粒的嬗变始于一粒快要融化的新米,也算是它来到人间的第一次历劫。行走白案的娴熟家庭妇女,善于应用各种“兵器”。用砂锅这件“兵器”熬粥,是人间的炼狱道场——一场残酷的炼化故事即将粉墨登场。
在粥煮开、滚沸之后,一切都归于寂静。唯有两个女人的窃窃私语沉淀在锅底。煮粥的过程由枯燥变得美妙,因了两个女人的插科打诨的情趣而变得妙趣横生。女人和男人最大的区别是隐私的交流越频繁,关系就越密切,熬的粥也越香甜。小米粒和水陷入纠缠,从一开始的不适应,晕头转向,躲躲闪闪到在水的助推下兴风作浪,其实并不漫长。也就在说话的一瞬间,小米粒开始膨胀,由锅底兀自升腾,体型也渐渐膨大。水施了什么魔法,让娇小的米粒胀大的?胀大的米粒,身体越来越轻盈,柔软,全身湿漉漉的漂浮着、舞蹈着、欢叫着,释放着……这是米与水糅合的过程,痛并快乐着。水在锅里刮不出水分了,小米粒也完全融化了,身形不离了,拂去泡沫,留下的都是精华。粥,柔韧有余,吹拉可弹,才称得上好粥。女人们在炊烟氤氲里,雾里看花般地练就了火眼金睛,在手脚忙乱中练就了“铁砂掌”。在“铁砂掌”里,缓缓开出一朵、两朵、三朵的白色栀子花。它们有个统一的名字叫:粥。《象形字典》对“粥”字“左右开弓”的解释,再一次体现了中华汉字的博大精深。
除了锅里“咕噜咕噜”有序的声音,一切又都归于平静。嫂子把火调到最低档,不温不火的温度最好掌控,于是她可以不紧不慢地忙活一碟两碟的凉菜了。拍黄瓜、猪头肉、雪菜肉丝、青椒炒肉、鳗鲞、豆腐丝、油白菜、咸鸭蛋……拿出骨瓷小碟子,码装上桌,一切都水到渠成。在这空档,嫂子轻快而熟稔地收拾家务,衣服放进洗衣机,洗晚上家人回家吃饭的菜蔬,接着拖地,拾起生活该有的样子……多少年如一日的重复相同的程序,任由青丝变成白发,那一锅炖得稀里糊涂的粘稠之粥,从冒泡、挣扎、妥协、接受到最后的沉寂,花去整整两三小时。一日三餐,有多少女人愿意无条件奉献?终于有一天,嫂子头也不回地离开这个家,抛下一双儿女……锅里的那锅粥,乱成了一团,失去了灵魂。十年后,嫂子依然没有再组成一个烟火中的家,我知道,她是怕了那一锅滚烫的粥了吧。
我低头仔细品味一大早公公送来的白粥,慵懒的米,躺在温厚的水的怀抱;水伸出长长的的臂膀缠绕,一圈一圈地缠绕,直到钻到米的身体。水愿意化身一脉河流,流经四通八达的米的全身经络。水说:别嫌弃我的淡;米说:别嫌弃我的软!我仿佛看见公婆一大早的劳作:婆婆熬粥,公公挨个给同城的子女送粥,乐此不疲,风雨兼程。
感恩生命中给我熬粥的人。荡去一身尘埃,俯瞰岁月的沉沦之美,那些溢出锅边甜甜的稻谷香,那些在严寒酷暑里为我煨粥的人,都是我生命中不能承受的重;那些装在瓶瓶罐罐里的白粥,雪白晶莹,便是生活的原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