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几啊后几欸
文|黄毅
每每在耳边回响起这个记忆中萦绕不去的声音,总会回到那个记忆中微雨的南方小城。
那时,没有自行车,更没有汽车,没有一切能弄出声音的车,人走在青砖铺就的大街小巷,下点小雨也不会积水。
微雨的小城沉默而湿润,微雨中唯一的声音来源就是小河对岸一家搪瓷厂里的冲压机器,整天重复着“叽杠——当”“叽杠——当”的声响,这单调重复的声音使得雨季更加静谧,无所事事的发呆也使得我这小孩子靠着旧阳台木栏杆看雨的日子特别漫长。
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后几啊——后几欸”,让久不闻人声的耳朵突然间就激灵灵抖动了一下,仿佛机警的猫咪突然听到了细微不寻常的声响。
这时,我就会赶紧兴奋地奔下楼,找到一位长辈就说:“后几,后几,卖后几的人来了!”所有的长辈都会被我一一吵到,然后他们就都知道了卖后几(虾虮)的人来了。
接着我又跑上楼,站在阳台边,隔着微雨,细细地从卖后几的人一遍又一遍的“后几啊——后几欸”里辨认着卖后几的人的路径,有时候声音停得比较久,我就知道那位卖后几的人是停下来给路边房子里的人勺后几,但是停久了,又暗暗担心他绕远了,或卖完回家去了。
“后几啊后几欸”声音越来越清晰的时候,我就会看到院子本来关闭的厚重的木门被长辈们打开。这时候,我就跑下楼,跑到木大门所在的屋檐下等着,微雨湿润了木门,也湿润了台阶,也湿润了盼望的小心灵。
盼望着盼望着,一只挂在扁担上的木桶首先穿出了雨雾,紧接着一个硬朗的身影清晰起来,他戴着深黄的箬叶旧斗笠遮了脸,披着暗褐麻蓑衣,打着青色绑腿,一双黑布鞋在雨中仿佛离着地面走近。斗笠边上滴着水,麻蓑衣边上滴着水,扁担和两边各一只的桶沿滴着水,但我总觉得他的绑腿和布鞋却是干的。
在他临近小院门口时,我怯怯地喊一声:“买后几啦!”这个不露脸的汉子答应一声,声音略显苍老却又中气十足,他挑着担子便进到大门所在的屋檐下,放下两只桶,卸下扁担靠在墙上,也不摘斗笠也不脱蓑衣,任由雨水顺着蓑衣的下缘在略干的地面上滴成一个水圈。
家里的长辈这时就从前厅里跑过来,和卖后几的汉子合计着买多少分量,当然,这不是我关心的事情。我就蹲在那两只木桶前,盼望着那汉子掀起桶盖。
汉子在谈好价收了钱后,掀开锅盖一样的木桶盖,浓郁的海的咸鲜味顿时从桶口爆开来,我便乘机狠狠地在边上深吸一口气,像人们刚打开一瓶茅台酒一样。我探头往里一看,桶里剩约三分之一的红红的酱汁。汉子从桶边挂着的麻布袋子里摸出一把木柄黄铜勺,柄身上粗下细,勺子的模样像个圆底锅,大小却只有大人的掌心那么大。汉子握住勺柄,把勺子往红色酱汁里一压,一拉,满勺的酱汁就从红色的液面里拉出来,满满一铜勺的红酱汁,连着铜勺底面滴落的酱汁,一下子扣在了举在桶口上方的白瓷碗里。
一勺,两勺,三勺,那汉子麻利而有韵律的动作倏忽间就完成了。待长辈拿开瓷碗,他把勺子一塞,桶盖一盖,麻绳一提溜,扁担两头一套,一斜肩,担子就上身了。
待他走出门楼,“后几啊——后几欸”,嘹亮的一声喊又穿过细雨穿过柳条荡漾开来。
长辈们用这碗红酱汁在记忆中昏黄的灯光下一次次地做出了让我流口水的美味。
最常见的烧法是酱汁五花肉。那时买肉都是要凭计划票买的,一大口杯的白色猪油都能算是送礼上品了。看着长辈把买的一片五花肉洗净沥干水,然后切成一根根小条,放入粗瓷碗里加白糖腌制片刻,再倒入几调羹红色酱汁拌匀腌制,最后倒入黄酒,加一些姜丝,放入已经烧开水的锅里隔水炖。盖上锅盖十来分钟后,掺杂着海鲜味的肉香便开始慢慢地飘浮在空气里,引得站在煤球炉旁边的我直吞口水。
待时间到,长辈掀开锅盖,先不论那碗粉红色的汤汁和肉条的鲜美滋味,单单和着白色水汽飘出的浓香,就能让我立刻扒完一碗白米饭。
还有种吃法是在番薯粉干汤里加酱汁,酱汁的海鲜味覆盖了番薯的气味,酱汁的咸味让番薯甜味的轮廓更加清晰,并增加了粉干汤的味道层次,本来只有相对单调的金黄和莹白两色的碗里增加了一层粉红色,仿佛照相机镜头前加了个粉镜,色香味三者的同时改变,让普普通通的番薯粉干瞬间变得妙不可言。
到了现在讲究吃素后,还多了几种蘸酱的吃法。比如用花叶苦菜的新鲜茎秆横向切段焯水至全熟捞出,沥干水后摆盘加小碗酱汁蘸着吃,脆嫩鲜香,碧绿的菜秆段搭配小碗红色的酱汁,是不是可以联想到杜牧的“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再有,用盘菜削皮后切片,摆盘隔水蒸熟,起锅摆大盘再加一长条形酱碗。白色的盘菜片微甜爽嫩,在红色的酱汁里一划而过,带起一片咸鲜滋味,放入口中后,仿佛有一种白色水鸟划过红色晚霞的景象在眼前一晃而过,对了,我猜你也想到了,那就是王勃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姑姑说她以前都是削子梅鱼两边纯鱼肉部分做鱼排给我吃,也曾用当年旺发的野生黄鱼炒鱼松给我吃。现在想想真是太奢侈了,可惜没心没肺的我因为长大后不再吃得到,那都是些什么滋味,已经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反而是那春雨中萦绕的叫卖声,一声又一声地让那种酱汁的咸鲜滋味深入我心。
随着岁月流逝,小城的变化天翻地覆,那声“后几啊——后几欸”不知何时悄悄地消逝在了滚滚红尘中。
慢慢长大后,读的闲书慢慢多了,也便读到了武侠小说,看到了那些飞檐走壁的神奇大侠和风云江湖的事迹。在某个年龄某个春雨绵绵的愣神瞬间,我突地想起卖后几的那汉子,我透过细雨,看到了他依然戴着深黄的旧箬叶斗笠遮了脸,披着暗褐麻蓑衣,打着青色绑腿,一双黑布鞋在雨中仿佛离着地面地走着,斗笠边上滴着水,麻蓑衣边上滴着水,扁担和他挑着的前后各一只的桶沿滴着水。他走在一条青石铺成的巷子里,巷子里打横出来了几名蒙面的不善之徒,沉默地并排挡住了他的去路,那汉子从容不迫地卸下担子,从扁担里抽出一把寒光凛凛的长剑,他一抬手,冷冷的剑尖在绵绵的春雨里爆出了一朵灿然的剑花……
现在,每当我走在各个城市留存着的长巷子里,若逢细雨,总会恍惚间空间变幻时光倒流,这时,就会感觉嗓子里痒痒的,总想学着那汉子大吼一声:“后几啊——后几欸!”
而那种红红的酱汁,乡音里的后几(虾虮)酱,在我记忆中依旧盛在长辈端回来的白色骨瓷碗里,停在老旧的八仙桌上,透过窗棂的小方格,可以看到它依然闪着珍贵而迷人的光。(因版面有限,原文删节1000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