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声音让我想起
■王键
有一种声音是比较熟悉和难忘的，那是吆喝声。
好多年以前，一位老人的叫卖声，时常会在清晨瑞城的大街小巷或乡间村野上响起。
那是一种苍老而遒劲的声音，嗓音里透出一股尖溜溜的韧劲，然后轻松、自如、清亮、透彻，回荡在曙光初露的黎明，潜入困觉者的睡梦之中。
一声声吆喝“虾虮啊！虾虮欸！——虾虮啊！虾虮欸……”，纯粹的瑞安方言，略带一点塘下腔调，好像是从远方随风飘来的一曲反复不断的歌声，悠悠激越，抑扬顿挫，气韵绵长，使我多年以来耳濡、习惯、倍感亲切，至今都无法忘怀。
老人个子不高，脸庞清癯，皮肤黝黑，精神矍铄。每天挑着一担虾虮桶晃晃悠悠一路吆喝。经过我家楼下的时候，有人在楼上喊，买虾虮欸！老人应和一声，好嘞！随即放下虾虮桶。待顾客端着碗下楼来，老人掀开桶盖和罩在虾虮上的纱布，即时，一股浓浓绸绸的鲜香淳厚的味道扑面而来。然后，老人用一个定量的勺子，从桶里舀出几勺盛入顾客碗里，嘴里不停唠叨：“真好哪，真好，今天的虾虮鲜兮鲜呀！”老人接过顾客的钱，揣入怀里，抬起头，又朝楼上吆喝：“虾虮啊！虾虮欸……”几声吆喝，没顾客回应，便转身蹲下，撩起扁担，继续吆喝着走街窜巷去了。
老人的虾虮，远近闻名，名在它的鲜和香，也名在老人这独特而经典的吆喝声。消费者认准他的虾虮不如说是认准了他具有招牌式的吆喝。所以有些顾客更是能遁声识物，一听这吆喝声便知道是他。毕竟这声音耳闻多年已经太熟悉了，熟悉到大街小巷的瑞城人听着都觉得亲切，熟悉到——每听到他的吆喝声渐渐清晰的时候，就好像已经闻到了虾虮那股独特的香味儿，从远处袅袅地飘过来……
早餐，我特别喜欢吃母亲煮的虾虮丝瓜鲜粉，那味道真是清爽可口。
虾虮，应该是海里的一种水蚤，也许是虾的幼虫吧？我不是很清楚。经盐、腌、糟、渍，自然发酵的方法制成一种浙南人喜爱的海鲜调味品。色泽暗红，鲜香爽口，汁浓味美，口感独特。但虾虮以前只是一种低廉的调味品，上不了正式桌面。“蘸蘸虾虮，配配鱼生”这种说法，曾是本地讥笑节俭人家的一个俚语。但现在，虾虮已登上大雅之堂，摆上大酒店的餐桌，虾虮蒸三层肉、海蛰皮蘸虾虮或盘菜片蘸虾虮，都是酒店里的一种时尚美食。
如今，虾虮不像有些本地的传统食品那么消失不见，该是庆幸的。但，曾经如歌谣般熟悉的“虾虮啊！虾虮欸！”的吆喝声却听不到了，在我心里存留了念想。老人终将会老去的，如果还健在的话，应该有上百岁，他也不可能再满大街的吆喝。再则，随着时代的发展，虾虮已经有了包装，进入超市和菜市场，变得时尚、豪华、高贵起来。
其实，一个旧事物衰亡了必会有一个新事物接替。旧的东西势必会淘汰，即便那一声声简简单单的吆喝也不可避免，有的改头换面，有的末落消亡，都是自然的规律。正如30年前有一种“温州鹅牌大冰条”的叫卖声一样，现在也没有了。那时的冰棍属比较奢侈的夏日冷饮，尤其那种含奶油香味的温州鹅牌大冰条，比一般的冰棍要贵好几倍，对于小孩来说是非常难得的，若大人给你买一根，会兴奋大半天。冰棍的销售方式则是如此：将几十根冰棍塞进几个热水瓶或叠放在大木箱里面，用棉被包裹严实，固定在自行车后座，然后骑着车子走街串巷吆喝，远远地就会传来“温州鹅牌大冰条——”的吆喝声，这是属于流动式的销售。有一种固定式的，就在我老家楼下的街道两旁——东门硐桥边上。炎炎夏日几个摊位左右摆开，各自拼命在木箱子上敲，声音此起彼伏，间或夹杂着“冰条——冰条”的吆喝声。那是因为以前冰箱或冰柜未普及，又没有超市，所以只能用这种传统的销售方式。现在时代和科技都在发展，随之必有新的销售模式出现，所以卖冰棍的吆喝自然而然就消失了。
不过，现在要想听别的吆喝声还是有很多，譬如：“旧铜、旧铅、旧铁、旧书收喔——”“旧手机、旧电脑、旧电视机收喔——”“修煤气炉、淋浴器、油烟机——”“茶叶蛋——一块钱两个——”等等。而且他们的吆喝采用了一些科技手段，无需再扯开喉咙叫唤了，只需用一个事先录制好的喇叭重复不断地播放就可以。我们再仔细找找本地的一些较为古老、历史较为悠久的叫卖声，依然还是有的，如贩卖卫生纸的吆喝：“草纸哦——草纸哦——”；贩卖大米的吆喝：“米喔——米喔——”；贩卖水果的吆喝：“西瓜——西瓜”；贩卖凉粉的吆喝：“青草芋唉——青草芋唉”；贩卖麦糖的吆喝：“叮铃铃，兑糖喔，兑糖喔——”；提着塑料桶盖着毛巾贩卖烧饼的吆喝：“烧饼——马蹄松——”。可是这些吆喝都显得过于单调了，不像卖虾虮老人那样，有音乐般悠扬婉转的吆喝。
庆幸的是他们这种简单的吆喝声至今没有湮灭，也许是因为这种吆喝仍然有市场，仍是一种大众化的广告形式，仍掌握在年轻一代人手里，或仍然没有很好的包装的缘故，所以它们才拥有一种强盛的生命力。但我想，终有一天这些吆喝声也会像卖虾虮老人的吆喝那样消失不见的。
现在当我们听到这么多新的不同的有趣的吆喝声，而且天天身处其间的时候，没有什么感觉，如果真到了这些吆喝声全部消失的那一天，可能才会醒悟到这是活生生市井生活的损失，我们随着时代的变化而改变了一种广告形式，同时可能也在失去一种本土的民间文化，所幸时代没有停止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