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中秋

    ■孔令周

    秋之过半，谓中秋。

    我是在中秋的前几天来到人间的，好像专门来过这个节日的。当我经历过漫长的四季，如树的年轮一圈又一圈的生长，与每一个中秋相遇，尽管时空不一，但生命的那份律动一如最初。

    故乡的中秋，无疑是我生命的原点。

    故乡多山，莽莽苍苍，荡气回肠。山上的植物是最敏感的，它们最先感知每一个细微的变化。虽然阳光依旧白亮，但在林间穿越而过的风已经变了味道，那些风长袂飘飘，长袖善舞，落叶纷飞如蝶。早晚的温差已经很明显，清晨，草们从睡梦中刚刚探出头来，头上就挂着晶莹的露珠。在山坳里，河湾处，江面上，淡淡的一层雾气像牛乳一样浮在上面。如果哪天夜里下了雨，天上的云与山间的雾就连成一体了，亦真亦幻，整个村庄就如同婴儿睡在摇篮里。但无论多迷蒙，雄鸡是不会耽误的，它们总是以最嘹亮的叫声准点报时，“喔喔喔”，一声声，刺破了蜘蛛网一样的大帐。其实，雄鸡不知道，农民们也是不会耽误的，他们在雄鸡醒来之前，已经在田地里割了满满一担的蔬菜，现在他们正在硐桥河边清洗，准备去镇里赶早集。

    故乡有一条江。在广袤的原野上，它像一条带子，从西边蜿蜒而来，又蜿蜒东去。在它流经这片土地时，土地就滋润了。滋润的土地种出了各种各样的农作物，世世代代，养活了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现在，水田里的晚稻又站成青青的队伍，白鹭悠闲地滑翔。甘蔗青纱帐还没掀开，它们还在一个劲地积蓄最后的力量。村庄的河流，百川入江，在原野上划出许多浦峡。沿岸的芦苇依然茂盛，蟛蜞（一种生活在江边的小蟹）在泥涂上打洞，横行霸道挥舞着两个硕大的红红螯足，在自己的领地里吐着泡泡。但水是明显凉下去了，大人已经不允许我们在浦峡里随意呆上一下午，摸蛤或者抓螃蟹。光脚泡在里面一会儿，自己也晓得急急忙忙地上来了。

    白天的暑气退却之后，我们就在院子里纳凉或者玩耍。竹床是早已撤了的，夜露太凉，不能留在外面过夜了，会感冒的，有几个娃不听话，第二天起来就头重脚轻了。但是，在这秋高气爽的时节，月亮显得特别地大。“月光佛出来了”，爷爷摇着蒲叶扇说。果然呢，在东边的山头上，月亮慢慢地探出了脸，很快越来越多，到最后好像皮球一样一下子弹上来了。像帷幕拉开，主角一出来，舞台就亮了。现在我们都可以看得见彼此的动作与表情了。“月光佛里有人！”弟弟大叫。“那是仙人在砍树”，爷爷说。弟弟还在一个劲地问，爷爷已经打起了盹。我们就各自给自己编故事，从白天看过的连环画里胡乱拼凑。仙人也很累呢，每晚干很多的活，是我们地上凡人上去的吧，最后，弟弟幽幽地说了一句。在黑魆魆的大山顶上，一轮圆月高悬，清辉笼罩着这个小山村，成了我生命中的最初画面。

    中秋这一天，也有月饼。尽管物资不是很丰富，但节日的吃食是免不了的。正如清明有青团子与芥菜饭，端午有粽子与鸭蛋，七月七有巧食与蚕豆，七月半有九层糕与红豆糕，冬至有麻糍与汤圆，过年时有年糕与糖糕等。大人们总会想方设法在不同的节日里变出不同的吃食，使我们心怀期待又印象深刻。月饼是外婆送来的，是有芝麻的那种。圆圆的月饼，多像天上的月亮，中秋节的晚上，孩子们举着月饼，与天上的月亮比大小。赏月过后，才慢慢地品尝，一小口一小口享受其中。白芝麻的香、肥肉的油滋滋与味蕾的亲密接触，都成为难忘的味道记忆。

    人的一生犹如年之四季，中年正如生命之秋天。生命过半，在收获的季节，也是凉意渐浓的时刻。天道轮回，草木荣枯，这是自然界颠扑不破的道理。但人却没有第二个四季，唯有好好珍惜。

    与每一个中秋相遇，就好像遇到生命中的最初自己。它如同一个路标，提醒我：又一圈了，好好跑啊。我低下头，调整一下姿势，不敢懈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