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一壶月光下酒
■陈明春
那是1999年中秋,九山湖畔,胜昔桥边。同桌怜我思乡情切,特地送来他父亲珍藏的《林清玄散文》。月明之夜,读到那句“温一壶月光下酒”时,少年猛然抬头,从此记住了那轮明月,无论是身处高山,或飘摇于海上。
最明亮的,是高原明月。绿皮火车驶过昆仑山不冻泉,朝着可可西里无人区逶迤前行。青藏铁路上那些反复出现的雪山草原,已经单调地让人乏味;铁轨上“哐当、哐当”的撞击声,很快使我沉沉睡去。夜半,总感觉有一束光,不时钻入窗帘缝隙,来回打量着我的中铺。迷糊中醒来,以为列车要进站,便轻轻拉开窗帘,眼前所见却让人永生难忘:一轮明月高悬在无尽荒野,没有房子、电线杆之类的任何建筑物,也没有人类或动物的任何踪迹;唯有满地温柔的月光,水银泻地般照亮了这亘古未变的荒原,万籁俱寂的大地。那一刻,没有行驶于荒野的列车,没有酣睡的旅客,只有那句“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在反复叩问,让人心潮澎湃。忽然想起,千年之前,那位行走在这条路上的唐朝公主,她是否也经历过高原的恶心呕吐、头痛欲裂?她是否也望见过头顶的这轮明月?彼时,明月是来相送;此刻,月是高原明,长照旅者归。
最温暖的,是海上明月。那是我的第一次出海:华盛“渔加一号”船从飞云江口起航,风雨飘摇在马祖列岛附近。海上七日,天气原因无缘得见“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的壮丽。回来那天,船长安排收货船送我们到某海域,搭乘渔民小船回福建黄岐半岛。到达指定海域时,黑夜已完全吞噬整个天空,海面风急浪高。焦躁不安中等来的小渔船,总也不能平稳对接;在浪涌作用下,船舷之间出现了巨大高度差。那时,两位同伴扶着我站在船舷上,两个渔民在那艘船上伸出双手,而我却望而却步,生怕失足于无尽的大海。万念俱灰间,抬头望见了那轮海上明月,想起天涯共此时的亲人,勇气和力量逐渐战胜恐惧,抓住瞬间消失的契机,一跨而过……
人生亦如旅途,也少不了明月相伴。年少时,在故乡林垟,总有许多难忘的月夜故事。夏季入夜,家家户户的门前道坦上,一张竹床,便可“以天为被”;满天繁星下,总有牛郎织女的动人故事。女孩们忙于 “轻罗小扇扑流萤”,男孩子则借着月光掩护,偷偷接近别人家瓜棚,蹑手蹑脚地摘下一个个“红娘”,夺命飞奔至家中,将“胜利果实”埋入自家米缸……秋月明时,一片片橙黄交替的瓯柑林,出现在大大小小的河洲之中。少年们总能熟练运用夏季刚学会的“深潜”功夫,“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一面篱笆、三面环水的果林里。但总有几个“倒霉蛋”沉醉于美味中,酣睡于果树下。在同伴纷纷跃入河中逃走后,他仍在梦中笑,等待着果农“天降神兵”。几天后,我总会放弃欣赏秋日蚂蚱在桥头的月下群舞,带着一丝侥幸和喜悦,匆匆跑去“雅桥”另一头的学校大操场。那里正在播放早年农村难得一见的室外电影,在开始前,人们总会“照例”广播说明:今日电影是由某个“倒蛋鬼”的父亲“赞助”的……
外出求学后,记忆中总少不了城市上空的明月。高一时,常常茕茕孑立于寝室阳台,望着放生池上的明月,“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道不尽的,是对父母的思念。刚到省城的那个中秋夜,全班同学沿着保俶路,步行至白堤断桥之上。一轮熟悉的明月,洒在初见的西湖之上,也照着远处的苏堤,还有堤上的“间株杨桃间株柳”。那是苏轼“淡妆浓抹总相宜”的“西子”,那也是白居易“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的杭州。后来,我再未相信过“天下三分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再后来,我把女儿唤作“思杭”。
那是2019年的某一天,玉海楼边,小巷深处。偶遇温州市社科联原副主席洪振宁先生时,那本珍藏整整二十年的《林清玄散文》终归原主。温一壶月光下酒,多少浓情在心头。正如文学让我们“看见”了那湖水里的白杨倒影,人生旅途的这些明月,又让我们看见了多少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