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郑海斌
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我没有好好地看看父亲的脸盘了。
因为有事,周末我打电话给父亲让他下来帮我照看一下儿子。父亲在电话里义不容辞地答应了。父亲来时,我正跟儿子在午休,父亲轻手轻脚地进了门,或许是一阵风吹过,房门被重重地关上了,惊得儿子连连翻了好几个身。我有些生气,原想责怪父亲关门不应该这么大声吵醒在睡的儿子,出门后却发现父亲正双手插腰半蹲着在喘着气,我满脸羞愧,忙扶着父亲坐在沙发上。
父亲已近古稀,近日因提了重物不小心扭伤了腰,这几天一直在床上躺着休养,而我却一点也不知晓。湖岭来瑞安的公交车一趟下来接近一个半小时,父亲一路颠簸,再爬上四楼,匆匆忙忙赶到我指定的时间早已体力不支。
坐在沙发上,我端详着父亲,一张清瘦的脸早已布满了皱纹,两片眼袋重重地垂在他的眼睑下;眼角两边的鱼尾纹也深成了一道道沟壑;不知何时,“老人斑”也悄悄地爬上了他黝黑的脸盘。我突然发觉父亲真的老了,老得与我心中那高大的形象截然不同了。
父亲在年轻时虽然很瘦但个子一米八,也很有力气,父亲一直是我心中的偶像。那时母亲还在湖岭供销社门前摆地摊卖衣服。每到傍晚收摊,父亲就会从“大队”里匆匆赶来帮妈妈将衣服一件件塞进尼龙袋,然后甩手就把四五十斤重的尼龙袋扛在肩上,而我则喜欢提着一个小塑料袋,装几双袜子或者内裤在袋子里,牵着父亲的手一步一步地往家的方向走。那时老家还在湖岭的后山巷,通往老家的路上要走上好些石板台阶。台阶很小,每次到那里,父亲就会松开我的手,自己扛着尼龙袋一口气走到家。我呢,喜欢一步一步地踩着父亲走过的那些无形的脚印,一边走一边想着有一天自己长大后也能像父亲一样强壮有力,每每想到这里,幼小的我就倍感有力,常常三步并着两步地跟上去。
稍大了一些,上了学,我不再跟着父亲一起帮母亲收拾衣服。每天下午放学回家,我便会一个人坐在门前的大台阶上,搬张长凳当桌子开始写作业,父亲依然是那个时间点扛着尼龙袋上来。每上来一趟他便会将尼龙袋放好,然后过来站在我身后,紧紧地握着我的小手,一笔一画地教我字。父亲学历不高,小学毕业,但他写的字却一直得到大家的赞许,父亲说他的字是部队里练的,在部队时还经常给战友们代笔写家书。父亲教我写字的经历对我的影响很大,以至于我后来走上学书法的道路。
年轻时的父亲喜欢唱军歌,而父亲唱最多便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每至黑夜,父亲陪我入睡时就以“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开头,听多了我也就学会前句,但幼时不知“个个”两字的含义,发音不准的我每次都将“个个要牢记”囫囵地唱成“要牢要牢记”,总能逗得父亲在夜里哈哈大笑。
父亲是“半个”文化人,他喜欢琴、棋、书、画。那时他时常会教我下棋、画画,但我最喜欢的还是骑着他的脖子,带我上山去挖竹笋。父亲会在闲余间拿出锯条在竹林里锯一根细竹,然后用小钻头在嫩竹上钻几个孔,贴上竹膜。笛子做好后,父亲总能把这根五音不全的小竹杆吹出不同的音符来,喜欢得我连连拍手叫好。
受父亲的影响,16年前我也参了军。但我第一次感觉到父亲的衰老是我在部队服役期间。8年前,母亲的一个电话过来说,父亲前段时间突然不会说话了,父亲想跟她说些什么,只张口却发不出声,手指还一直抽搐,隔了个把小时又能恢复正常,但这种情况时而会发生,恢复正常的时间也一次比一次久。我意识到这可能是中风的征兆,赶忙休假带父亲去医院就诊,后诊断结果为“脑血管堵塞”。医生强调父亲是血管老化,治不好,只能保,有生之年只能以药物为伴。父亲不以为然对我笑笑说:没事,死不了。
父亲是个倔强的人。自我结婚后,父亲一直不愿搬来与我们同住,这几年他的身体经常会出现一些问题,每每问他,他总说没事过几天就好,正如这次扭伤了腰,他始终不愿向我提起,总想着能不麻烦我就不去麻烦。看着父亲瘦弱的身躯,佝偻着背,我有些泪目,正如龙应台所说:所谓父母子女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她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告诉:不必追。
年近古稀的父亲不正是如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