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新荣
集善院位于南滨街道柏树村。始建于元初,原为宋末遗臣陈则翁供奉宋代帝王灵位寄托亡国哀思的场所,著名诗人林景熙也常来此间。后设为陈家蒙童书塾,“南戏鼻祖”高则诚儿时就曾在此读书。
陈则翁(1248-1296),字仁则,号瑞洲,南滨柏树村人。少受庭训,读经史,习诗文,曾登宏词科。后官至广东副使,是一方名仕。他有一首《和高南轩》:“天地从吾老,麻衣亦可人。乱花空异色,白发不同春。闭雨楼当海,歌书子课晨。一觞破虚寂,却喜我翁邻。”诗中的高南轩系他的妹夫,即高则诚的祖父,因为有这层关系,儿时的高则诚才会在陈家私塾就读。高南轩的原诗虽已遗失了,但他留下了另外四首诗,其中的《书怀》云:“年过半百耻为儒,万事随流可暂娱。蹈海已怜身世拙,移山堪笑子孙愚。自惊江梦催还笔,谁管齐门独好竽。愁我忽如天地窄,赛驴无复问长途。”两诗相对照,我们可以想象高则诚的祖父是一位饱读诗书却一生不得志的乡野儒生。所以陈则翁的诗里才会既回忆,又劝慰的意味在里面。高的诗里则是惆怅与愁绪。
平阳的林景熙(1242-1310),字德暘,号霁山,被后人誉为温州成就最高的诗人。宋亡后,他常来集善院祭拜,以托黍离之悲。闲暇时还在陈宅半云庵赋诗咏怀,他有一首《半云庵》:“天地等蘧庐,结庐复何事。一间亦寄耳,况乃寄所寄。我身正似云,于此适相值。买邻不用钱,平分有余地。岂不爱专壑,孤立圣所惧。平生志八荒,泽物乃吾素。我行云不随,云行我复住。出处两何心,得非以时故。造物无全功,苍生竟谁吁。石床坐忘言,各分一半愧。”诗的大意说:天地好比旅舍,你在旅舍中又修建屋舍,那是为了什么?人生在世,本来就像是匆匆过客,又何况被局促在这小小的庵中。彼此身世飘荡似云,适相遇合,幸得结佳邻为伴。偏偏世事变异,不得施行抱负,现退居山林的我们,不能两全其美,像你静坐居室,心怀愧疚。惜乎,因年代久远,半云庵的原址已无可考矣。
高宅腕与柏树村,仅相隔一条小河,为方便往来,后来建造了一座小石桥,世人称之为高郎桥。陈昌时(1281-1335),字少垣,号物吾,登宏词科,授廉州教授,为陈则翁长子,妻南宋状元周坦弟周埏的女儿。后来,他们的女儿嫁给高则诚。他的诗集里有一首《和高梅庄过水云韵》,高梅庄即高则诚伯父。诗云:“几树寒香浸趜尘,家林风物尚余春。山间松叶寿秦女,世外桃花引晋人。书剑无功非失马,乾坤有道不伤麟。对门竹里弦歌处,后夜书声压水垠。”诗里即体现了对朋友的赞许,又有对隐逸生活的仰慕,还展现了两人的友情。
林景熙却与周埏有交往,他有一首《寄周计院》诗:“海桑变纷纷,秀色见孤屿。山林华发尊,党遂深衣古。独余钧天梦,翛然在岩户。翳翳桂魄灰,沈沈槐梦雨。江涛岂不深,修鳞挂网罟。不知义井船,秋风系何许。”周计院即周埏。陈昌时能娶周埏之女为妻,或许是林景熙做的媒,也许我们对历史可以作这样的猜想。
高梅庄,名彦,字俊甫,是一位出色的诗人。他有一首《晓起》:“富贵浮云休问天,学农生计老归田。寒披岸草霜黏杖,晓系河流冰碍船。江鸟忽飞孤树日,野人初饭数家烟。世间名利空牢落,岂似山僧得晏眠。”晨起的诗人,在江畔漫步,冬天的田园荒芜而孤寂,让一生勤学的梅庄先生心生悲凉,好在仅仅是一种悲凉,此诗,让我们读出了一种胸襟、一种超脱、一种向往,作为一位饱学之士,他的抱负似乎得不到施展,给他的人生留下了缺憾。
陈与时系陈昌时三弟,曾任南康杂造局副使。他和高家的关系也很密切,这从他的《送高则诚赴举兼简梅庄兄》诗里就可看出:“人生当作月中仙,九万风高鹗在天。师友一门兄弟乐,文章独步子孙贤。我怀老退居江左,尔爱飞腾近日边。此去鳌头应早得,翁翁种德已多年。”翁翁,即老翁,这里指祖父或者祖上。细读全诗,你会体验到一份慰勉、一种倾慕、一份期望,以及淡淡的惆怅。特别是最后两句,意思,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祖上余荫之下,一定能够取得功名的。此诗既送高则诚,又寄高梅庄,体现了三方深厚的情谊。
陈挺(1529-?),字佳传,号筠川,明代嘉靖年间人,可说是高则诚的隔世铁杆粉丝,双方虽相隔200多年,却对高则诚佩服得五体投地,一生一共为之写了六首诗。他的《吊高则诚》:“柔翁道望重吾乡,遗构无存故址荒。滴雨疏花秋淅淅,宿鸱寒树月苍苍。清明墓道人非昔,癸丑兰亭帖已亡。安得同盟二三子,为公立碣表书庄。”从“遗构无存故址荒”一句看,此时高则诚的家园荒芜了,子孙散居各处,清明来烧纸的人都不多。一番感慨之后,他又写了《吊高则诚后篇》:“世事堪怜似转蓬,先生遗恨渺无穷。大成乐赋台金掷,至正功名吕枕空。独有荒墟还夜月,更无卧柳可春风。堂前燕子谁家去,日自西斜水自东。”读此诗,意境更加的萧条凄清。
某日陈挺过高宅腕,又留诗两首,其一:“路名高宅腕,里并盛家庄。盛氏无从问,高公亦已亡。短墙非古迹,啼鸟自春光。又见隣为圃,清风小麦黄。”其二:“路名高宅腕,人比谢公墩。草木文章色,烟波涕泪痕。孩提知姓氏,大用屈胡元。一二云仍在,飘零何处村。”其一的意思是说,如今,高宅腕已经并入盛家庄,自高公故去后,屋舍无存,人们也已不记得他了,高宅腕里,只有一年年不变的小麦,还在清风中金黄着,可惜已经换了新主人。其二里,谢公即谢安。谢公墩,此时应作荒凉、落寞解。诗人悲叹的是高则诚先生困顿、愁闷、彷徨的一生。他的《观则诚遗址》:“麟经一番读,谁复绍徽音。野色递朝暮,江声自古今。鹅归丛木暝,玉瘗乱云深。拟唱招魂曲,梅梢月正临。”一样的痛惜,一样的萧瑟,一样的悲凉。
其实,我觉得陈挺写得最好的,还是五绝《过高录事故址》:“寂寞前朝事,伤心可奈何。石苔人迹少,江草雨声多。”因高则诚曾任处州录事,所以乡人皆称他为高录事。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一位情操高尚,淡泊名利,不贵不显的隐逸者形象。这诗以澄澈与空灵作为基调,意境清绝,幽悒,富有余韵,令人叹息。隔世能得此知音,高则诚此生无憾矣。
鲍作雨(1772-?),道光元年举人,先后入幕许松年提督府、陈步云总兵府,他也有一首《高录事》:“奇绝交花烛,新歌到米糠。至今千部伎,齐唱蔡中郎。”诗中有三个典故。交花烛,指的是“双烛交辉”。据《岐海琐谈》载:“高则诚……曾将蔡中郎编为杂剧,名曰《琵琶记》。事竣日,令优人搬演,其所燃烛炬二焰相接如虹,散彩扬辉,共奇为瑞。”米糠,指的是剧中人赵五娘,以粒米奉公婆,以解饥馑,自己则以米糠充饥。蔡中郎为《琵琶记》主人公。他还有一首《幽慵斋》,写的也是高则诚:“梦觉闻啼鸟,荒庭长绿苔。幽慵高士卧,风度可人来。”幽慵斋为高则诚书斋名,虽短短四句,却有极强的感染力。高则诚自己也有一首《赋幽慵斋》:“闭门春草长,荒庭积雨余。青苔无人扫,永日谢轩车。清风忽南来,吹堕几上书。梦觉闻啼鸟,云山满吾庐。安得嵇中散,尊酒相与娱。”该诗意境孤寂又悠闲,可能也是生活的一种写照,但细品,闲适中似有不甘,不甘中又有安然。而鲍作雨的灵感,明显来自于高则诚的这首诗。
古人讲究的是门当户对,在陈则翁的年代,陈氏明显优于高家。这些,我们从高南轩与高梅庄的诗里,就能够明显感受到。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数百年后,高则诚的纪念馆竟然建在了集善院旁边,更重要的是,如果没有高则诚,谁又会再提起集善院呢?这也许就是文学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