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秀玲
我经常犯头晕,跟颈椎腰椎不无关系,算是职业病吧。但每次提起这个痼疾,母亲就归咎于小时候住宅条件。这个话题,就如她以前使用过的纺纱机,手牵着一根线,只要脚配合一踩,线条就被绵绵不断伸拉出来。
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家里只有一间低矮房子。楼上专用来堆放稻谷和柴草之类。楼下前屋是灶台,后屋用晒番薯的竹篾隔了一间卧室,放两张床,除了大人,四个孩子挤挤挨挨在一张小床上。夏天,四个孩子满头生疮发脓。晚饭后,母亲给我们洗了澡,用剪刀把我们头上脓包逐个剜出,再用紫色药水涂抹,爸爸棉毛旧内衣剪下的领子,正好套在我们头上,比纱布还牢固。我赞叹母亲是一位技术高超的赤脚外科医生,一把剪刀,一桶药水,竟然将我们四姐妹顽疾治愈,而且没有伤及我们的头部神经,否则我的记忆不会好到能将那个场景百分百复原。据说,我是当时四个孩子中最严重的,授予的绰号“癞头”当之无愧,实至名归。母亲至今还耿耿于怀,我的头晕,她认为是“头风”,是当时治疗留下的后遗症。
之后又继续生下三个女儿。七八十年代,农村房子地基取决于男丁,没有男孩就不能再分宅基地,也就意味着我家人口增多,但还是那一间老房子。当第六个孩子降临时,母亲挺着即将临盆的肚子,站在庭院门口,叉着腰,另一只手遥戳村长家坐落方向,大声痛斥视男丁分地基的不公平。这样的痛斥,虽引得一群邻居围观,但没取得多大效果。现在想来,那些围观的,跟鲁镇人们没有区别,她们只能陪几声哀叹,但不以为然,根据男丁分地基在那时是天经地义的。
穷则思变。男孩还没降临,地基分不到,只能将老房子原拆原建。1978年下半年,秋收结束后,我家开始动工拆建房子,全家十来口人借住在邻居家里。那时候建房子,除了几位木匠师傅和泥水师傅,其他杂活都是远亲近邻帮忙。女人们买菜做菜烧点心;男人帮忙拆房子,整理旧砖或木材,建新房时递送砖石泥水之类。
后来,弟弟终于惟庚寅吾以降。有了分地基资格,那时候家里也有了一些存款,便变卖了老房子,买了两间地基,建起了两间三层楼。照样是远亲近邻帮忙,照样是几个月,但父母似乎在做一件扬眉吐气的大事,连脾气都变得温和了。
住上了新房,尽管装修很简陋,但很宽敞,院子也很大。后来家境渐入佳境,房子开始大装修。几年后,每个房间上了油漆,添置一些新家具,也改造了洗手间,每个人都有独立房间。时光荏苒,随着女儿们的陆续出嫁,两间三层楼顿时显得空阔而寂寞。房子如人,也经不起岁月的淘洗,沧桑中掩饰不了老去的痕迹。
本世纪初,商品房异军突起,小弟到了成家立业年纪,父母在城里买了一套商品房。五六年前,房子市场价翻倍,而且还是不错的学区房。老人家可高兴啦。每次在村活动中心跟老人们闲聊,他一定会有意无意说道,我瑞安那套房子哦,现在值多少钱了……
老房子地处城乡接壤之处,吸引了很多打工者来此租房。村里一些人将闲置的老房子改成出租房。原本整齐疏离的美丽村落,现在五步一楼十步一阁,盘盘焉,囷囷焉。父母也蠢蠢欲动,打算在大院子前端建一间二层小房子,然后将两间三层楼整改出租。子女们强烈反对。商品房大行其道,稀缺的带院子的老房子何处寻?困在商品房逼仄空间的众姐妹细数院子诸多好处,不仅可以晒被子,而且家里小孩子多,有个院子可让他们尽情玩耍;南京小妹一句话最有杀伤力,如果院子不在,房子出租,我就不回家过年。
城里有商品房,乡下有带院子的落地房,就像龙凤胎,可遇不可求呀。老人家每次说起一生经历,这两套让他们引以为傲的房子,瞬间就抚平脸上褶皱里的沧桑。他们住不惯城市房子,脚踏实地守着这“阔绰”的老房子。偌大院子确实有着巨大向心力,天气晴好或周末或节假日,我们子女自觉相聚在老房子,邻居大人小孩也喜欢来串门。
去年底,年逾古稀的父母叫人给老房子屋瓦翻了新。上次翻瓦是1994年,那场台风把屋瓦刮得支离破碎。唉,昔日泥水师傅上了年纪,不敢爬高,又后继无人,这回还是亲戚碍于情面呢,以后该叫谁呢?站在院子里的他们一边整理残破的瓦砾,一边絮叨着,那隐忧沿着他们的视线爬上屋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