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拔800米的五云山是革命根据地,人称“浙南井岗山”。1936年,时任中共省委书记的刘英和中国工农红军挺进师师长粟裕在五云山建立革命根据地。五云山上平坑村是我祖父的出生地。先前,祖父母在五云山修建了曾祖父、高祖父的墓,每年清明节,我与先生都会驱车前往五云山祭拜祖先。
上平坑村的村民基本不在山里住了,移民到山下了。和我祖父差不多年纪的老人大多都不在了。清明节上坟,在山里偶尔会碰见几位老人,认识的不认识的就是招呼一声。
祖父时常说起,他年幼的时候,是很调皮的小孩,总少不了挨曾祖父的打,但他逃得快啊,山上空旷,容易逃脱。祖父说起往事,总会哈哈大笑。也许正因为儿时在山上练就的“逃跑”本事,祖父后来参加抗美援朝战争,在冰天雪地里,在流弹雨中捡回一命。祖父说:“子弹在耳朵边嗖嗖地飞过,幸亏我跑得快,躲在树后,我看到同乡的战友就慢了一点,倒在我的前面,太可惜了。”祖父话音落,摇摇头难掩悲伤。虽然祖父在战场上捡回一命,但也双脚截肢,成了残疾人。
祖父的遗憾是走不了上平坑村的山路,每年清明节上坟回来,祖父都会问老家的人、老家的事。我八岁那年,祖父的三叔仙逝,我跟着小公(祖父的亲弟弟)上上平坑去。在路上我抬头望着山顶的路,笑着说:阿公啊,山顶的路好像通天上哩。小公说:我们等下就要走这条路上老家的啊。我只记得下午出发黑夜才到,吃完饭,阿公背起我,跟着另一个阿公提着灯笼走了好长时间才到睡觉的屋子。我去祖父去不了的老家,因此,他特别高兴。我记忆中的上平坑村,贫穷、落后、遥远,但是莫名的亲切,只因为它是祖父的老家。
祖父的人生不会因为是残疾人而逊色,他把政府安排的饮食店工作给了祖母,自己开个小店,卖卖香烟啥的,他说,自己开店拿烟抽也方便嘛。祖父天性喜欢自由,安上假肢他与正常人一样早出晚归,听鼓词、玩扑克、下象棋,他性格开朗,嗓门大,喜欢打抱不平。说话、骂人和开玩笑一样精彩。
祖父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我祖母。
我的祖母,即便到了八十多岁,依然腰板挺直,永远的齐耳短发,永远一身干干净净的衣服,永远干脆利落的做事风格。年轻时候的祖父,意气风发,容易与人发生争执。我们老家隔壁就是当时的“公社”,有一次我听到祖父在“公社”里破口大骂,飞奔跑回家告诉祖母,祖母过去叫一声“老洪”,我亲爱的祖父就乖乖跟在后面回家了。耳边只听到有人说,这个老洪叔,阿婶一来就蔫了。
祖父85岁前从没住过院,也很少生病。后来年事高了,去医院也多了,每次都是祖母陪护。祖父做动脉支架手术,祖母在医院整整陪护了73天。73个白天黑夜,就是年轻人,也受不了医院的睡眠环境。祖母不认字,但是祖父早上吃的药,她在盒上画个太阳;晚上吃的药,她在盒子上画个月亮;中午吃的药,她在盒子上画个圈,做的记号简单易懂,我直夸祖母是个聪明的老太太。祖父呢,任何时候只要手中有钱,第一时间都交给祖母。老一辈子的夫妻就这样简单、实在。祖母照顾了祖父一辈子,任劳任怨,无怨无悔,直到祖父90岁离世。
他们的一生,就像老树上的藤蔓,共生共长,永远缠绵在一起。祖父在暮年,成了胆子极小的老人,极其缺乏安全感。他总让祖母打电话问我:能不能掌握家里的财政大权?家里环境是否安全?祖母会不会继续照顾他?也许因为战争的创伤应激反应,祖父晚上经常会做恶梦和“鬼神”打架。有时从睡梦中坐起来,两只手乱打,而祖母经常成了他要打架的“鬼神”。祖母说,如果她胆子小点,会被祖父的动作吓倒。祖母成了祖父的依赖和保护人,我每天一个电话的问候,则成了祖父母最大的慰藉。
十年生死两茫茫,祖父母永远消失在黑夜里,我只有无限的怀念无限的回忆。又到清明,春日的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花草香,春日的山开始朗润,春日的树开始生长,走在春日的绵绵细雨里,清明的思念在不断地滋长。我亲爱的祖父母,你们在另一个世界一切可好?亲爱的孙女想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