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在纸山,家里除了农忙种地,就是全家做纸,上至祖母下至幼妹,“统家忙”。那是纸屑飞舞的纸山家庭,家里各个角落,皆闪动纸屑的影子,满屋子纸的味道。
在纸山的世界,我们用纸勾勒出生活的色彩,用双手创造出纸的魅力。
我家的纸槽边流淌着一条清澈的小溪,冬季清晨,溪中菖蒲挂满冰凌,太阳洒在冰凌上,银光闪闪。冰慢慢融化,溪水声有些俏皮,“稀里哗啦——稀里哗啦——”,仿佛一直在我耳旁说笑话。纸槽的对面矗立着一棵五百多岁的银杏树,每当秋天来临,它就变得如诗如画,满树的金蝶在微风中翩翩起舞。而到了冬天,虽然失去了金蝶的陪伴,但它的枝头依然挺立,以一种坚韧的姿态面对寒冬。在银杏树与纸槽之间,是一片宁静的草地,草地上种着几丛四季常青的水竹,它们在风中轻轻摇曳。在这片草地的中央,停放着未入土的棺材,为了保护棺材板,上面覆盖着一层稻草,看上去就像一座座神秘的小房子。
我出生于上世纪80年代,那是屏纸销售的黄金时期。年仅十二三岁,我就基本学会了各道工序。
一到做纸的季节,全家齐上阵。家中幼妹,五岁便能叠纸。白发苍苍的祖母,戴上老花镜,右手提纸针,左手在纸岸上速度飞快,这项工作叫搝纸。我的家庭挺像一个艺术工坊。
为了凑足学费,我整个寒假都在纸槽边忙碌着。因为身高不够,我脚下垫着几块拼凑起来的木板,左右走动时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那簇两个月未理的前额发梢像风中的帘子,时不时地遮挡我的视线。灰蓝白格子夹克里面穿着一件由好多种颜色拼成的毛线衫,这两件衣服的袖口都有些松垮,为了不让袖子滑到水里,我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办法,用稻草把袖口紧紧绑在手臂上。下身穿一件深褐色带黑点的涤纶单裤。它的拉链长在右胯,没有皮带扣和松紧带,我腰细,刚好卡在髂骨上方。脚穿一双白色的回力鞋,那是母亲卖了一担纸给我买的新鞋,我非常珍爱,生怕穿脏了,真想撩纸时把鞋子脱在一旁,但脚上没有穿袜子。双手长时间泡在冰冷刺骨的水里,冻得通红。尽管纸槽内湿气弥漫,寒意袭人,但我看到的是希望与未来,它们如同一道道光,照射在一层层土黄色的纸张上。这些纸张,就像是一扇扇通往梦想之门,因为我的学费就藏在这些纸张中,它们是我开启新生命的钥匙,是我追逐梦想的动力。
我做的纸叫做“二类”,操作步骤需要“两下半”,前撩一下半,后捞一下,一天撩1000张纸,每天要在水里“荡涮”2500下。
因身高与体重不够,最后一道工序总是要大人来完成,那就是“轧纸”。轧膀的尾部套着擂杠两头活榫。轧膀的头部固定在品字石下二口孔洞中,轧膀与高桩45度角处放上稳垫,稳垫上摆着纸岸,纸岸上再放上纸板和纸枕,纸枕摆放比品字石上口略高,轧杆头部伸进品字石上口,约20厘米处压在“元宝枕”上,压杆的尾部套上缆绳,用压棍绞动擂杠,缆绳收紧,形成一个闭环,将纸岸中水分挤压出去。
“泽国龙蛇冻不伸,南山瘦柏消残翠”。冬日的黄昏,家中大人外出,宁静的傍晚仿佛染上了神秘的色彩。对面水竹丛中的棺材屋变得更加神秘和富有想象力,不时传来的鸟鸣声像是为这个场景增添了更多的戏剧性。我有些害怕,眼睛不再敢直视前方,而是游走墙或地上。强大的压力使得我勇敢起来。尝试模仿大人的样子进行轧纸。尽我所能布置好纸板和纸枕,然后尽力将轧杆套入品字岩的孔洞中。然而,由于轧杆的尾部过高,缆绳的长度不够,我无法将其套入。于是,我决定通过自己的身体吊挂在轧杆尾部的方式尽力调整它,希望通过摇晃能够将纸岸稍微压下来一点,以便套入缆绳。然而,事情并没有按照我预期的那样发展。纸枕在重力的作用下突然滑落,一条三十多斤重的栗木轧杆就像一根棒球棍砸向我的脑门。瞬间,我仿佛被雷击中,倒下后它压迫在我单薄的身躯上。至今回想起那一幕,似乎头部还会隐隐作痛。被轧杆压住的我不敢大声呼救,生怕惊动了对面水竹丛中的某些未知生物。在奋力挣扎后,我站起身来,强忍着疼痛,完成了轧纸的工序,然后肩扛着回到了家中。
我从纸中来,应到纸中去。纸山不仅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也是我永恒的归宿。那些飞舞的纸屑,便是我心中永恒的旋律,时刻奏响着我对家乡和家人的眷恋。